第13章 盤夫索夫·盤夫(3)
日軍偷襲珍珠港,太平洋戰争爆發。重慶的國民政府也終于趁着這個機會,正式對日宣戰。電臺不斷播報着戰況。大家身處孤島,對局勢自然更加關心。不演戲的時候,劇院後臺的收音機就一直開着,方便大家了解最新消息。
宣戰之後,日本人再無顧忌,派兵進入了公共租界。上海的最後一片土地也很快被日軍占領,徹底淪陷。日本人進來後,負責管理租界的工部局仍在運轉,但是不少在工部局任職的歐美人士遭到了解聘。原租界內的許多歐美僑民也被關進了集中營。外國人的庇護已經指望不上,租界內人心惶惶,不知道什麽樣的未來在等着他們。
開演的時間快到了,張老板從辦公室出來,關掉了喋喋不休的收音機,對圍在一起的後臺人員吼了一句:“都還愣着幹什麽?觀衆快進場了,你們還不去扮戲?”
“時局這麽亂,真會有人來看戲麽?”方秀瓊一邊粘胡子一邊嘀咕。
“觀衆來不來我不知道,”張老板聳肩,“反正票賣出去了,我們就得演出。”
也不知道誰幽幽說了一句:“這算不算‘商女不知亡國恨’?”
張老板沉下臉:“算又怎麽樣,不算又怎麽樣?日本人是第一天進上海麽?現在才感嘆,晚了!不唱戲,你們還賺什麽錢,養什麽家?幸好現在還沒禁越劇。要是哪天出了禁令,你們才知道什麽叫亡國恨!”
日本人占領上海後,怕人借演劇的機會宣揚反日情緒,禁了許多演出。大概是覺得越劇總演些情情愛愛,無關緊要,他們倒是沒把越劇放入禁止之列。劇院也暫時逃過一劫。雖是仍然可以演出,但是時局動蕩,票房難免受點影響。不過人們終歸還是有精神方面的需求,而越劇又是少數還能上演的劇種。這晚雖然不像以往那樣早早滿座,臨開演的時候也還是有個八.九成的上座率。
然而得知消息的張老板并沒有顯得很高興,因為梁豔芳又遲到了。
他知道自己和梁豔芳戀愛後,她就有些懈怠。他也明白唱戲是辛苦的職業,心裏對未婚妻挺憐惜。再說梁豔芳雖然愛遲到,還沒誤過場,張老板便睜只眼,閉只眼了。可是今天觀衆都陸續入場了,還左等右等不見人影,他不免覺得梁豔芳過份。是,梁豔芳現在也算紅角,可是再紅紅得過虞孟梅?人家虞孟梅可是每次都準點到場。現在她妝化好了,戲服也換上了,卻坐在後臺等你梁豔芳一個人,算怎麽回事?
虞孟梅倒沒張老板這麽焦躁。她又等了一陣,覺得梁豔芳就算能趕來,也來不及上妝了,起身走向張老板,口裏問道:“戲要開場了,怎麽辦?”
怎麽辦?張老板沒好氣地想,他也想知道怎麽辦?外面日本人橫沖直撞,劇場裏雞飛狗跳,簡直就是內憂外患。
虞孟梅也不為難他,只說了句:“如此,只好換人唱了。”
張老板無奈點頭,事已至此,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虞孟梅沒再繼續問他,直接回頭叫:“雲笙。”
陳雲笙走過來。她也已經換好了戲服,還是小丫環飄香的。
“虞姐,什麽事?”陳雲笙問。梁豔芳遲到是常态,她現在也已經見慣不怪,被叫到時壓根沒有多想。
“去換裝,”虞孟梅說,“今天你演嚴蘭貞。”
陳雲笙吃了一驚,有些慌張地看了一眼張老板。見老板沒有反對,她才低低應了一聲,回去搶裝。
除了夏天臨時組班,陳雲笙還沒在上海擔任過主演。換完衣服出來,她都還是神情惴惴,走到虞孟梅身前,怯生生地喚了一句“虞姐”。
虞孟梅檢查了一下她的妝面,見基本妥貼,點了下頭,對她說:“不要怕。”她伸手幫陳雲笙整理了一下衣服:“戲臺永遠會向有準備的人敞開。虞姐信你。”
最後這句話令陳雲笙勇氣頓生:“虞姐,你再和我說一句,我就不怕了。”
虞孟梅想了想,說了四個字:“別演砸了。”
陳雲笙笑了。
***
鼓板響起。
陳雲笙在鑼鼓聲中醞釀了一會情緒,自覺差不多了,深吸一口氣,準備登場。
《盤夫索夫》這戲,她這幾個月裏已看了梁豔芳許多場。剛開始時,她是照着梁豔芳的身段動作學,可是看多了,她卻有了新的理解。現在有機會,她便決定按照自己的方式演繹嚴蘭貞。所以一出場,她的表現就和梁豔芳有了差異,是先背對觀衆上場,然後才轉身亮相。
她一現身,觀衆立刻就發現臺上的人并不是梁豔芳。許多人認出她是平時演飄香的那個小花旦。還有些人卻十分茫然,四下詢問這個戲院什麽時候多了一個扮相這麽好的閨門旦?
陳雲笙不理會臺下的反應。亮完相,她先擡手整了整妝,然後輕抖水袖,踏着鑼鼓的節奏,一步一移走向舞臺中間。
“我本真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開場的第一句念白抑揚頓挫,千回百轉,先得了一聲彩。
念完這句,陳雲笙轉身,緩步走向舞臺正中的空椅,慢慢坐下,幽幽嘆息:“淚似湘江水,滔滔不斷流。愁似秋夜雨,一滴一——聲——愁——”接着自報家門:“我,嚴蘭貞。祖父嚴嵩,官拜當朝宰相。爹爹世蕃,職授禮部天官。父母年邁,單生我蘭貞一人。由祖父做主,将我的終身許配那鄢榮為妻。自從成婚以來,已有二十餘天,那冤家從不上樓。我差飄香屢次相請,怎麽他總不上樓。不知他為了何事?唉,官人啊官人,好教為妻實是難猜啊。”
從“實是難猜”起,便是一個悠長舒緩的起腔。
“我本是生長在侯門宰相家,猶好比掌上明珠閨中花……”虞孟梅站在臺邊聽陳雲笙唱嚴蘭貞的詞,長舒了一口氣。雖說她相信陳雲笙的功底,可畢竟是她頭一回擔正,總歸還是會有點擔憂。不過現在,虞孟梅覺得她可以暫時放心了。
陳雲笙演小丫環時非常靈動活潑,可是這個特點換到閨門小姐身上就不大合适了。虞孟梅原本擔心,陳雲笙會不會把嚴蘭貞演得輕浮了。沒想到她非常穩。眼神再不像演丫環時那樣頻繁轉動,卻仍然是美目流盼,并不顯得呆板。開場的大段念白,她也完成得很好,不緊不慢,很有韻味,想來平時沒少下功夫。從身段做工看,她的确有好好觀察過梁豔芳。不過在虞孟梅看來,最重要的還不是她認真學了梁豔芳,而是陳雲笙仔細揣摸過了嚴蘭貞這個人物。她學梁豔芳,卻沒有複制梁豔芳。她演的是她重新理解之後的嚴蘭貞。如果說去年夏天的陳翠娥還有些稚嫩,現在這個嚴蘭貞已經脫胎換骨。若是陳雲笙整本戲都能保持這樣的狀态,就是升她頭肩也是無礙的了。
第一場很快演完。幕布緩緩拉上。虞孟梅知道自己該出場了。
陳雲笙這時還沒下場,先往虞孟梅的方向望了過來。雖然面對觀衆時顯得十分鎮定,其實她心裏多少還是有些不自信。幕布一将她與觀衆隔絕,隐藏着的惶惑便浮了上來。她本能地想向虞孟梅尋求支持。虞孟梅及時捕捉到她的心态,對她做了一個安撫的手勢,又露出鼓勵的笑容。
得到她的肯定,陳雲笙的圓眼睛裏瞬間充滿了光彩,幾乎想蹦着下臺。剛跳了兩步,她忽然想起自己現在是小姐了,得莊重些,遂換了細碎的步子,速度卻一點不慢地下去了。
虞孟梅忍不住一笑,心想到底還是小姑娘。不過……她眉間浮起一層淡淡憂色。這只是開始。後面的盤夫才是對陳雲笙的真正考驗。
作者有話要說:
感覺最近基本淪為了單機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