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白蛇傳·仕林祭塔(3)
“賣,賣唱?”陳雲笙難以置信。
她那紅遍上海的虞姐,竟然要在街上賣唱?
“有什麽不可以?”虞孟梅笑道,“越劇的前身不就是落地唱書嘛。”
“可是……那多難為情啊。”陳雲笙還是覺得很丢人。
“你要是覺得不好意思,”虞孟梅說,“一會兒就在旁邊收收錢就行。”
陳雲笙猶豫一陣,還是說:“我,我還是陪虞姐唱吧。”
虞孟梅嘴角輕輕上揚:“那就來段對唱。《白蛇傳》怎麽樣?”
陳雲笙沒有異議。
虞孟梅低頭想了片刻,用手掠了一下耳邊的碎發,笑着說:“那我可就唱了。”
陳雲笙點頭。
虞孟梅清清嗓子,唱了一個悠長的起腔:“待兒上香——”
唱戲的誰不是把《白蛇傳》記得滾瓜爛熟?陳雲笙也不例外。可是聽見這四個字,她卻是整個人都呆了,怎麽會是這一段?再看虞孟梅一臉竊笑,明顯就是故意為之。陳雲笙一時哭笑不得。她原以為會是《游湖》或者《斷橋》,想不到這虞姐如此刁鑽,竟然唱《仕林祭塔》。
果然就聽她唱下去了:“巍峨雷峰見憂愁,可憐娘親禁.春秋。雙膝跪倒塔塵埃,千呼萬喚連叩首(注1)。”
事已至此,陳雲笙也只好硬着頭皮接唱:“推開塔門往外瞧,只見仕林哭哀求。見嬌兒好似久旱逢甘霖,只見他狀元及第皇恩受。”
接着兩人同時開口。一個唱:“母親哎——”另一個則唱:“我兒哎——”
一個嗓音醇厚如酒,低徊纏綿;一個輕靈婉轉,好似花外莺聲。合在一起又是說不出的默契服貼。
兩人一開唱,街上便有人陸續圍過來,聽到這一句拖腔,都是一聲喝彩。
上海聽越劇的人不少,沒過多久就有人認出虞孟梅,開始議論紛紛:“虞孟梅怎麽在街上賣唱?”
又有人問:“和她搭戲的是誰?嗓子倒是真好。”
陳雲笙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臉上發燒,低着頭不敢看人。虞孟梅卻是泰然自若:“雖是父親理不周,到今日知覺懊悔落發修。父在蘭若母塔幽,豈非是狀元臉上恥帶羞。娘親不肯回家走,兒情願抛棄功名一筆勾……”
這時路邊有一名脖子上挂着相機的年輕男子經過,看見許多人圍在一起,好奇地走了過來。透過人群縫隙,他發現原來是兩名女子唱越劇。而且其中一人看着十分眼熟,似乎是目下很紅的戲曲演員。這倒是個有趣的新聞。男子想着,舉起相機,拍攝了一張照片。
聽說虞孟梅在街上開唱,趕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裏面不乏她的戲迷。沒過多久,便有人陸陸續續在她們周圍丢錢打賞。陳雲笙看散落地上的錢也不少了,便想打住。
可是虞孟梅好像戲瘾上來,根本停不下來:“兒好比孤鳥宿在寒林間。”
陳雲笙睜大眼,怎麽還帶自己加詞的?好在她以前也學過不少詞,七拼八湊,勉強也能接上:“娘好比明月皓空雲遮透。”
“兒好比無舵小舟海上浮。”
“娘好比瓦上之霜日出休。”
“兒好比離山之虎無穴守。”
“娘好比順水東流難西流。”
兩人一句接一句地唱。沒想到自己一時興起加了幾句詞,陳雲笙竟然都跟上了,虞孟梅欣喜不已。她本待再加幾句,可是回頭一看,陳雲笙正一臉悲憤地瞪着她,意思分明是你還要唱到什麽時候?
虞孟梅暗笑,悄悄做了一個挽缰的動作。陳雲笙領悟這是“馬來(注2)”的意思,終于松了一口氣,馬上開始收尾:“勸孩兒許氏後裔要你留,母子依依兩分手。忽見揭谛塔門收,再相逢除非海水倒逆留。”
唱完了,陳雲笙忙着低頭撿錢。虞孟梅則向周圍觀衆鞠躬謝幕。顯然她當街賣唱勾起了人們的好奇心,哪怕已經唱完,人群還不肯散去。還有人起哄,要她們再來一段。虞孟梅無法,只得看準一個空子,拉着陳雲笙的手逃之夭夭。
跑出一段很遠的距離,兩人才停了下來,不約而同地看向剛才賣唱的地方。陳雲笙本是想抱怨她臨時加詞的,可這時虞孟梅含笑的目光向她轉來,陳雲笙一肚子的埋怨頓時煙消雲散。兩人開懷大笑,就像惡作劇得逞的孩子。
***
第二天,小報上就登出了新聞:知名越劇小生當街賣唱。旁邊還配了一張照片。
寫報道的人挺花心思,不但報道了這件事,還挖出了陳雲笙的名字,并且提到她是虞孟梅所在劇院的三肩旦。照片拍得也很好,正好捕捉到了虞孟梅和陳雲笙微笑對視的瞬間。
有人把報紙也帶到了劇場。虞孟梅坐在後臺,一邊看一邊笑,讀完又特意多看了一眼記者的名字:王紹傑。
“你可真拉得下身段,”梁豔芳也看過報道了,在旁邊陰陽怪氣地說,“為了捧那個丫頭,連上街賣唱的招式都用上了。”
“你想多了,”虞孟梅淡淡回應,“昨天出門時丢了錢包,唱一段換點車費而已。”
一邊說,她一邊去瞟另一邊的陳雲笙。陳雲笙一跺腳,氣哼哼地甩着一條辮子走了。什麽錢包丢了。虞姐就是個大騙子!
虞孟梅嘴角止不住地上翹。
昨天坐在黃包車上,她才偶然發現,原來錢包并沒有丢。是她手袋的內層不知道什麽時候破了。錢包只是掉進了夾層而已。她把錢包掏出來的那一瞬間,陳雲笙臉都黑了。
“啧啧啧,”梁豔芳嘲諷,“看見沒,人家可不領你的情。”
虞孟梅收回目光,繼續波瀾不驚地看報紙:“都說你想多了。”
***
“梅姐去世後,”陳雲笙捧着一個嵌了螺钿飾片的黑木匣,從卧室走出來,“有次我整理遺物,發現了這個。”
她将匣子放在茶幾上,小心翼翼地打開,取出一張剪得四四方方的報紙,擺在王紹傑面前,微笑道:“原來那時候,我們同王先生就有交集了。”
王紹傑看着那張泛黃的報紙,四角壓得十分平整,顯然保存得相當精心。上面是小片方塊文章,還有配圖。他看了一眼标題,臉上也露出了笑容:“這是我剛當上記者時寫的報道。原來您二位都看過。”
“我當時還在學認字,其實是沒看過的,”陳雲笙搖頭,“梅姐應該看了。”
“那時我供職的是一家小報,”王紹傑說,“其實當年我打電話到劇場,提出采訪二位的時候,是沒抱什麽希望的。剛開始虞女士似乎也确實有意婉拒。可是我介紹完自己名字,她就答應了。我一直以為是我運氣好。今天我才明白,原來是因為之前的那篇報道。”
“王先生文章寫得用心,”陳雲笙說,“所以我說,能在香港碰上先生也是緣份。”
王紹傑點頭,難怪她願意告訴自己這麽多往事。
“在街邊聽那段《祭塔》時,我就覺得您二位會是非常好的搭檔,”王紹傑說,“後來我常去看戲,很快就成了你們的戲迷。”
陳雲笙聽了顯得很高興。但是王紹傑想應該不是因為他說自己是她們的戲迷,而是他說,她們是非常好的搭檔。
沉默片刻,王紹傑又說:“如果我沒記錯,您是四二年升任頭肩旦的吧?從那時起一直到四七年,除了中間虞女士短暫去養病的時間,您和虞女士一直都是搭檔。你們的第一部戲《碧玉簪》,我還去看過,至今記得當年演出的盛況。兩位真是不可多得的演員。”
陳雲笙先點頭,後又搖頭:“是四二年沒錯。不過我和梅姐搭的第一出戲并不是《碧玉簪》,而是《盤夫索夫》。在我升頭肩之前。”
“原來如此,”王紹傑點頭,“您二位臺上配合默契,臺下也十分要好,後來還一起組了雲夢劇團。當時人人都說你們是舞臺上的最佳情侶。可是為什麽四七年的時候竟會拆檔?”
四七年底虞陳突然拆檔,四八年夏天又毫無征兆地一起隐退,之後兩人就鮮有公開露面的時候,以致當年這兩件事竟成了多年未解的懸案。
陳雲笙沒有馬上回答。她起身走到落地窗前,久久不發一言。
王紹傑以為是自己問得唐突,勾起她不愉快的回憶。畢竟以兩人合作的歷史看,當時肯定是有極重大的事情發生。他剛想道歉,卻聽見陳雲笙幽幽的聲音飄過來:“王先生,兩個女人,或者兩個男人,究竟可不可以相愛呢?”
“這……”王紹傑想了一會兒,回答道,“只要是真摯的感情,我想沒什麽不可以吧。”
“王先生是良善人。”陳雲笙說完這句就沉默了。
王紹傑沒有打擾她,安靜地等待着。
“四七年的時候,出了一點變故,”終于,陳雲笙背對着王紹傑開口了,“不過禍根是四一年年底就埋下了。說起來,是我拖累了梅姐。她那麽喜歡唱戲,如果沒有那件事,應該還會在戲臺上活躍很久吧……”
(請看本章作者有話說)
作者有話要說:
注1:這一段使用的是袁雪芬和馬樟花39年的錄音。
注2:馬來、彎來是演路頭戲時的術語。馬來意為加快進度。彎來意為放慢速度。
這段《仕林祭塔》用的其實是原詞,我并沒有加詞。但是傳說袁雪芬和馬樟花演戲時會自己加詞,兩人能一起唱很久,我就忍不住把這個梗用上了。
第四折 盤夫索夫·盤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