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李後主
一九六八年,香港。
任劍輝與白雪仙拍攝的粵劇電影《李後主》公映。影片歷時三年,動用演員逾千,花費達一百二十萬之巨(注1),一經上映,盛況空前,場場爆滿,刷新香港票房記錄。
公映首日,陳雲笙便去看了電影。
雖然電影放映過程中,坐在她身旁的幾個觀衆不時議論:這麽悲傷的故事,怎麽挑在年初一上映?又或者說任姐終歸是有些老态了。不過陳雲笙一點不在意。
令她介意的,始終是屏幕上那一場場悲歡離合。
“祝君皇,和樂壽而康,江山固金湯……”
曾經,自己也有這樣一位君皇。她願為她粉墨登場,也願為她隐姓埋名,洗手做羹湯。
大約是年歲漸長,反而看不得最後的悲傷結局。片子才演到去國歸降,陳雲笙就起身離開。
這一場是電影的重頭戲。很少有人會在電影演最重要的情節時離場,而且她的離去不免打擾其他觀衆欣賞影片,因此經過一位戴眼鏡的男士面前時,那人輕輕“咦”了一聲。
“對不起。”陳雲笙輕聲表示歉意,匆忙從他身前的縫隙穿過。
走出放映廳,正要通過走道,她卻被人叫住:“請問是陳雲笙女士嗎?”
陳雲笙轉回頭,依稀是剛才那位戴眼鏡的男士,年紀約在五十歲上下,考究西裝下的身材微微發福,不過氣質儒雅,年輕時應該是個頗有風度的男子。
“是我,”陳雲笙有些疑惑,“先生是?”
那人笑了,拿出一張名片:“我叫王紹傑,以前在上海當記者,二十多年前采訪過您和虞女士。”
陳雲笙恍然大悟:“我記起來了。那時你還為我們拍過一張照片。梅姐很喜歡,一直在家裏挂着呢。”
王紹傑笑道:“您二位四八年來香港後就斷了消息,沒想到今天竟然有緣碰上。原來陳女士來港以後愛看粵劇?”
陳雲笙搖頭:“其實我到現在都還聽不大懂粵語。不過梅姐喜歡,以前陪她看過。”
虞孟梅來港後偶爾也會去看戲,京劇、粵劇、黃梅戲不拘。她最愛看的一出是《帝女花》,打麻将時還會用不标準的粵音哼唱幾句滾花:“藺相如能保連城璧,周驸馬能保帝花香。拼教頸血濺龍庭,沖冠壯志淩霄漢……”
“虞女士沒來?”王紹傑微覺奇怪。這兩位當年可是出雙入對,形影不離。怎麽今天倒只有陳雲笙一個人?
陳雲笙說:“梅姐去年仙逝了。”
“抱歉,我不知道……”王紹傑有些尴尬。
“沒有關系,”陳雲笙搖頭,“她走的時候很安詳。”
彌留之際,虞孟梅還微笑着摸陳雲笙的臉:“看來梁山伯要先飛走了。”
王紹傑試探着說:“當年二位突然隐退,音信全無,不少戲迷至今念念不忘,對二位退出舞臺後的生活也十分好奇。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請陳女士喝杯咖啡,一敘別情。”
陳雲笙笑了:“王先生還在當記者?”
“來香港後就轉行了,不過還有一點職業病,”王紹傑笑道,“而且我是二位多年的戲迷。”
陳雲笙想想,說:“當年梅姐和王先生言談甚歡。我能在香港碰上先生也是緣份。這樣吧,先生改日有空,來我家坐坐。我把這些年的經歷都告訴你。”
***
十多日後,王紹傑依約來陳雲笙家中拜訪。
陳雲笙住在九龍塘。二層白色洋樓,門口有大片草坪。初見這間房子,王紹傑略微驚訝,随即想到虞孟梅和陳雲笙在上海時都是名角,虞孟梅又以善于理財著稱,生活富足也不奇怪。
被傭人請進客廳時,陳雲笙背對着他,正和人通電話:“嗯,好,曉得了。”仍是一口江南鄉音。
王紹傑不便打擾,自己環顧四下。茶幾上放着一疊照片,應該是陳雲笙為了他的到訪特意找出來的。最上面的一張正是當年他為虞孟梅和陳雲笙拍攝的。
黑白照片上,兩個美麗的女人并肩而坐。年紀較長的那位臉型微長,剪着俐落的短發,身上是深色旗袍。她身邊的年輕女子鵝蛋臉,燙着卷發,一身棉布格子旗袍,正微微側頭,專注地凝望着短發女子。兩個人臉上都有燦爛的笑容綻放。
照片被保存得很好,只有相紙在歲月流逝下微微泛黃。翻過照片,背面有一行黑色小字: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字寫得不算好,可是一筆一劃都很認真。從墨跡顏色看,這幾個字的時間不會很久遠。王紹傑從字面意思推測,應該是虞孟梅過世後才寫上去的。
這八個字出自《詩經》。如果可以換來你的複生,我願意死上一百次,可見題字人的确是深切思念着亡者。對着這張自己多年前拍攝的照片,王紹傑心頭驀地浮起前幾日觀影時記下的一句唱詞:怕神仙眷屬,也要歷興亡。
兩個人感情再好,終究也敵不過生離死別。
除了茶幾,客廳的白牆上也錯落有致地陳列着虞孟梅和陳雲笙的照片,多是兩人日常生活的記錄。右上角的地方有一處空白,一顆釘子孤零零支着。王紹傑想起之前陳雲笙說虞孟梅一直把他拍的照片挂在家裏,猜測那裏應該就是挂他那張照片的地方了。照片下面的角落裏放着留聲機,旁邊架子上則是一疊黑膠唱片。
王紹傑将唱片一張張拿起來端詳。
“不好意思,讓王先生久等了。”陳雲笙打完了電話,向他走過來。
王紹傑一邊笑着說“沒關系”,一邊打量陳雲笙。
頭發齊整盤在腦後,一身黑絲絨旗袍,襟口處別一枚帶流蘇的素銀胸針。因為春寒,她肩上還搭了一條白色開司米披肩。
陳雲笙看到王紹傑手裏的唱片,淺淺一笑:“四三年在大中華,梅姐帶我錄的第一張唱片。那時唱的還是四工調呢。”
傭人适時送上咖啡。純銀杯盞和杯托上分別錾刻着精巧而雅致的花鳥圖紋,典型滬上名樓的風格。
陳雲笙從王紹傑手裏接過唱片,放在唱機上,咿咿呀呀的越調便響了起來:“先生門前一枝梅,樹上鳥兒對打對。喜鵲滿樹喳喳叫,上面穿去又穿來(注2)……”
“我記得陳女士是新昌人?”樂聲中,王紹傑打開了話匣子。
“是的,不過我九歲就去嵊縣的科班學戲了。”
“學了多久?”
“三年滿師,之後在附近的鄉下演出。”
“沒記錯的話,您是四十年代初到的上海?”
陳雲笙點頭:“民國二十九年,在寧波上的船。”
“那時年紀還很小吧?”
“十五歲,還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小丫頭。”
“和虞女士是哪一年認識的?”
陳雲笙笑了:“王先生,這些問題你以前都問過。”
王紹傑赧然。實在是有太多問題,卻不知從何問起,便下意識重複着當年的采訪。他在心裏算了算,現在的陳雲笙還不到四十五歲,正該是戲曲演員的黃金時期。
“來香港後,兩位還登臺唱過越劇嗎?”他繼續問。
陳雲笙搖頭,又說:“八年前上海越劇院來香港演出,也有昔日的姐妹與我們聯系過,希望我們能回去。不過那時梅姐身體并不是很好,我沒有答應。聽說內地現在亂得很,大概是回不去了。”
“在香港的上海人、浙江人并不少,前幾年長城拍攝的幾部越劇電影(注3)反響也不錯,我想越劇在香港也有市場。就是不知道陳女士有沒有再踏臺板的意願?”
聽了他的建議,陳雲笙的神色略微複雜。她認真考慮許久,最終還是搖頭:“她不在,舞臺沒有顏色。”
(本文作者有話說會有注解和一些重要內容,推薦大家看下)
作者有話要說:
注1:據白雪仙本人的訪談,香港當時拍攝一部電影,平均成本約六、七萬元。《李後主》的制作費用達一百二十萬,在當時可說是空前的。
注2:這幾句詞來自四工調時期的《十八相送》。
注3:60年代香港長城電影公司曾經拍攝過幾部越劇電影:《王老虎搶親》,《三看禦妹》,《金枝玉葉》等,均由夏夢出演。
這個故事的最初靈感來自于任劍輝和白雪仙,所以序幕從香港的任白開始。不過經過我的加工,這個故事與任白已經沒有什麽聯系了(其實就是完全OOC了),也就是本故事純屬虛構,而且移花接木,被我改換了地點和劇種,主角也成了原創人物。
即使改換了很多,但是由于來源是任白,所以我覺得這個故事的基調相對還是溫和的,含糖量高,也沒有太多國仇家恨(我看過有限的數篇民國戲曲文幾乎都很虐),大家可以放心食用。
聽說百合很冷,這題材又是冷門中的冷門。我其實做好了撲街的準備。不過大家如果覺得故事還不錯,就請給些鼓勵吧。畢竟光靠作者個人的愛發電很可能會電力不足:)
第一折 雙珠鳳·送花樓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