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明蘊鎮的早晨，太陽還沒把地上徹底曬熱，坐在樹蔭下吹着晨風，帶着露水的潮濕，撲面而來，每個毛孔都努力張開，汲取這股涼意。
夏初雲嘴裏咬着包子坐在門口樹蔭下，頭一點一點的像小雞啄米似的，然後猛的來一下大的，給自己磕巴醒了。
關岳不知道幾點出的門，電飯鍋裏蒸好了早餐，夏初雲醒了就可以吃，男孩坐在她身後一口口咬着包子。
夏初雲一手拿包子，另一只手拿着雞蛋往腦門上一磕，敲碎了雞蛋被剝出來，“我不想吃蛋黃，噎人，你幫我吃吧？”
夏初雲轉頭把掌心蛋黃遞到身後，男孩看了一眼，默默接過，可以不用吃蛋黃，她開心的搖頭晃腦。
幾分鐘後，夏初雲感覺自己衣服被輕輕扯了一下，“嗯？”
男孩幹瘦的五指并攏伸出，掌心躺着剝出來的蛋白，和雀黑的手形成鮮明對比。
夏初雲，“啊？給我的嗎？”
男孩點頭。
“你吃吧，我吃飽了。”
男孩沒有收回去，直愣的杵着手，好像夏初雲不接受他就會一直伸着。
“你是不愛吃蛋白嗎？”夏初雲又問。
男孩遲疑了幾秒，再次點頭。
夏初雲像是發現什麽特別令人欣喜的事，眼睛亮了一瞬，“真巧，那以後你吃蛋黃，我吃蛋白。”
在樹蔭下吃完早餐太陽已經開始灼熱，搬着小板凳回家時，夏初雲在竹床邊上發現了自己昨天抓的蛐蛐兒，睡前還操心蛐蛐兒被憋在塑料瓶裏會憋死玩不了，結果驚奇的發現裝蛐蛐兒瓶蓋居然被擰開換成稻草塞着了，裏面蛐蛐兒不僅沒死，還鮮活着。
“诶，我的蛐蛐兒居然沒死诶，肯定是爸幫我把瓶蓋換成稻草的，嘻嘻，等會可以玩鬥蛐蛐咯~”
Advertisement
男孩默不作聲跟在她身後，聽見夏初雲誤會是關岳給她把瓶蓋換了，臉上沒有任何波瀾。
昨晚睡前夏初雲說今天要去找小胖，她是個急性子，放下碗筷就拉着男孩出門，裝蛐蛐兒的塑料瓶口被她系上根繩，挂在自己脖子上怕丢了，一路叮鈴哐當的到小胖家門口。
“小胖，小胖！開門。”
因為昨天兩人打了架，夏初雲以為小胖不會給自己開門，已經做好心理準備，結果剛敲一下，小門就被人從裏面打開了。
“喲，是雲雲來啦，阿姨正準備帶小胖去找你道歉呢，這死孩子，居然敢和你動手，快進來快進來，外面熱。”
說完就熱情的拉着夏初雲進門，在看到她身後跟着那個瘦黑小男孩時，嘴角不經意往下一撇，臉上浮現一絲嫌棄，但很快就被殷切的笑容堆滿。
夏初雲沒反應過來，之前一直嫌棄她還特地囑咐小胖不許和自己玩的中年婦女怎麽突然就換了副嘴臉，簡直比西游記裏孫悟空七十二變還讓人捉摸不透。
“雲雲，快坐，阿姨去給你拿水果吃，小胖！小胖！曾虎！還不答應是吧，等着，老娘雞毛撣子抽死你。”
看着小胖媽氣勢洶洶的背影，夏初雲像只被驚吓到的貓，兩只眼睛瞪得圓圓的，“小胖他媽媽太吓人了，是吧。”
男孩沒有坐在椅子上，站在夏初雲身邊靠後一點，垂着頭。
不一會，小胖就被他媽提溜着衣服拽了出來，昨天和夏初雲打架被揍的鼻青臉腫，過了一晚看上去更慘，小眼睛都擠到一塊去了。
小胖看到夏初雲瞬間就把綠豆眼努力睜開，裝作兇狠的樣子狠狠瞪她，還沒來得及散發出殺氣，就被他媽照着後腦勺拍了一下。
“看什麽看，趕緊給雲雲道歉，還打架，你看把雲雲打的。”說完，小胖媽轉頭看向夏初雲，想找出被揍的痕跡，除了下巴那貼了個不明顯的創口貼，和自己兒子被揍的腫成豬頭的模樣完全不同，小胖媽語塞幾秒，手指戳着小胖腦袋，“還打的都是內傷！趕緊給雲雲道歉。”
小胖捂着被戳的腦門，不服氣犟嘴，“我才不道歉，她也打了我也罵了我，憑什麽我道歉。”
“诶，曾虎，我說話不管用了是吧，午飯你別吃了，胖的跟豬一樣，就知道吃。”
小胖頂着一張花花綠綠的臉，昨天才被夏初雲說自己胖的像豬，今天又被他媽罵豬，小孩的自尊心作祟，他猛地推了一下身邊的人，撞開後朝外跑出去。
“诶，曾虎......”
夏初雲跟着站起來，小胖媽氣的叉腰，剛才的小意殷切早就不在，暗沉蠟黃的皮膚上爬滿了皺紋，每一條都隐隐在顫動。
夏初雲連忙，“阿姨，我們不打擾了，先走了。”
說完，拉着男孩腳下抹油，溜得賊快。
跑出小胖家到水泥路上，夏初雲摸着胸口長舒一口氣，“小胖媽今天是不是吃錯藥了，平時碰見我去找小胖都恨不得把我轟出去，生怕我帶壞小胖，更別說我昨天還和小胖打架，把他揍的那麽慘，剛才不僅沒生氣還熱情的招待我，真奇怪啊。”
兩人在路上走了一會，早稻的麥子已經收割完，空曠的稻田剩下密密麻麻的枯黃草茬，整齊排列，夏初雲一眼望過去，就看到池塘邊上那無法隐藏的一大坨身影。
“曾小胖！你媽過來逮你了！”
“啊啊啊啊啊！！媽媽媽媽，我錯了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我跟你回去......”
看着小胖抱頭害怕亂竄的樣子，夏初雲狂笑不已，眼淚都要笑飙出來了。
小胖慢三拍反應過來，手掌成拳作勢要揍夏初雲，這次站在她身後的男孩速度極快，一下閃到夏初雲面前擋住小胖砸過來的拳頭，雙眸迸出駭人的光。
小胖砸出去的手在半空中頓了一下，似乎被男孩眼神震住，默不作聲的又收了回去，扭過胖乎乎的身子，很重的哼了一聲。
夏初雲見狀也不生氣，笑嘻嘻的扯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裏，自顧自坐在小胖旁邊，小胖撐着屁股在草地上摩擦，挪遠點距離。
“小胖，我今天來找你是跟你道歉的。”
小胖挪屁股的動作頓了一下，幾秒後，又慢吞吞挪回去，只是臉還傲嬌的別過去不看夏初雲。
夏初雲肯拉下臉來找小胖道歉已經是非常不容易了，讓她一而再再而三的低頭，小霸王可不幹。
“你不聽算了，我回家。”
小胖急了，扭過頭連忙拉住夏初雲，“诶诶诶，你別走，你還沒跟我道歉呢。”
“你不是不理我不聽我說話嗎，我道歉有什麽用。”
“我聽我聽，快道歉，你是不是也覺得我罵的對！他就是個醜猴子，不配和我們......”
夏初雲聽罷氣不打一處來，道歉什麽的忘腦後去了，噌的一下站起來，“才不是！罵人就是不對的，昨天揍的你就忘了，你還敢罵他，是不是要我再揍你一遍！”
小胖一聽勢頭不對，立馬捂住還沒消腫的臉，費勁巴拉的爬起來，靈活的小胖墩一下就跑遠了，一邊跑還一邊喊，“是你說的要和我道歉，現在又要揍我，夏初雲你才是孫悟空，七十二變都沒你那麽多變。”
上午十一點的太陽，已經把田野烤的焦熱，麥梗被曬幹了水分，踩上去又硬又脆，夏初雲從池塘邊回來，一路踩着稻田裏冒茬的稻梗，踩一腳嘎吱響就罵一句小胖，走出稻田時，身後的麥梗已經全都被踩進泥土裏，像癟下去的氣球黏進地裏。
中午兩人去金叔家吃飯，發現金叔家居然關門了，夏初雲敲了幾下沒人應，路過的鄰居告訴夏初雲金叔一家今天去隔壁鎮辦事去了。
頂着大太陽一路過來，夏初雲像株被曬幹水分的植物，滿臉通紅，臉頰邊貼着濕透的發絲，嘴唇砸吧砸吧幹的厲害，她坐在金叔家門前喘氣，男孩看她的樣子，從附近找摘了扇大芭蕉葉遞給她。
夏初雲接過扇了一下，涼風吹散一絲熱氣，讓她好多許多，“嘿嘿，小狗還是你好哦，我以後都和你玩。”
男孩盯着她淺淺的酒窩，眉目松軟了幾分。
夏初雲休息好了，用芭蕉葉當作遮陽傘頂着回了家，從井裏拉出果盆，挑了兩個最大的黃梨，男孩一個自己一個，兩人抱着在竹床上啃，頭頂的四葉風扇忽悠忽悠轉着，天氣越來越熱，吹出的風裏都帶着熱氣。
一個大黃梨下肚，夏初雲飽的直打嗝，把脖子上的塑料瓶取下來，讓男孩去廚房去後院找個不要的深碗，兩人鬥蛐蛐。
正中午，遠處傳來轟鳴聲，摩托車發動機的聲音由遠及近，夏初雲從碗裏的蛐蛐挪開視線往外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坡上，沒幾分鐘就到家門口了。
夏初雲丢了棍子跑出去，關岳剛好停下車。
“爸，你怎麽現在回來了？”
關岳摸摸女兒頭催她進去外面曬，側眼去看站在檐下的男孩，幾天的相處，男孩不如剛來時謹小慎微但依舊沉默，不知出于什麽原因一直跟在女兒身後，比影子還像影子。
“鎮長回來了，我準備帶他去鎮長那說明情況，看能不能給他找到父母，送他回家。”
夏初雲上一秒還開開心心歡呼關岳回來，下一秒聽說要送男孩回家，臉上的笑容瞬間消散，懵懵的。
“啊，他要回家了？”說完，又緊接着，“那我以後還能見到他嗎？”
男孩聽到去給自己找父母送他回家時都沒反應，但聽到夏初雲問以後還能再見時，卻擡起了頭，臉上的肌肉僵硬的像木頭被人強行用線提起來，關岳看到他嘴唇挪動了幾下，最終沒有發出聲音。
“還不能确定呢，雲雲，你自己在家玩會，爸先帶他去鎮長家裏。”
夏初雲感覺一切變化都在瞬間，明明早上她還和男孩一起從小床上起來，一起吃了早餐，一起去找小胖，一起玩鬥蛐蛐兒，可這一切在關岳回來後就變了。
第一次，夏初雲不是那麽歡喜關岳回家。
關岳的摩托車就停在屋前，男孩被他抱上車貼着他坐，油門發動轟鳴聲再次響起，夏初雲站在屋檐下看着離開的兩人。
以前關岳離開家裏就剩下夏初雲一個人時她只會覺得空蕩蕩的家裏有點大，她一個人有點孤單，但是并不會失落和不舍，因為她知道關岳到了晚上就會回來。
但男孩的離開不一樣，是充滿未知的，也許這次離開後，就再也見不到了。
大堂的風扇優哉旋轉着，碗裏的蛐蛐兒跳出碗口準備逃跑，一切都是那麽平常。
小坡上的樟樹枝繁葉茂，層層疊疊隐約透出點金色的光，懸挂高空的太陽耀眼又灼人，聒噪的青蛙跳進了門口小塘裏，濺起一點水花。
夏初雲坐在門口，小小一個身影，撐着下巴望着遠方。
她還不知道小狗叫什麽名字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