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歡鬧踏歌的氣氛, 忽的變得有些詭異。音樂還在演奏, 人群還在舞動, 但是衆人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投到沈綏和那金面女郎身上。此二人之間不同尋常的氣氛, 就連一般人都感覺出來了。
“阿娘,那阿哥阿姐, 好漂亮!”一個尚且被抱在懷裏的小娃娃奶聲奶氣地在圍觀人群中說道。
抱着她的年輕母親連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卻也掩飾不住地将目光投向那一對璧人。真是難得, 長安城中多長時間沒見到如此般配的年輕男女了?真是郎才女貌, 天作之合。
李季蘭隐隐覺察出那白衣金面的女郎對自己有一種敵意, 瞧着她一直與沈綏面對面踏歌,李季蘭算是回過味來了, 看來, 這應當是一對有情人啊。瞧着,似乎情還不淺,這醋味都蒸發到空氣裏來了。
李季蘭彎唇一笑, 雖被無禮唐突,取代了踏歌領唱的位置。卻也饒有興致地繼續在沈綏身旁踏歌, 觀察二人的動向。內心的八卦之情熊熊燃燒, 這位對男女之情有着獨到體會和思想的女冠, 此刻已經有無數的鬼主意在腦子裏轉動了。
再說那金面女郎,唱出一句“楓葉千枝複萬枝,江橋掩映暮楓遲。”之後,得到沈綏“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的唱和, 她藏在袖袍下的手微微顫抖起來。強忍住內心情緒的鼓動,她再度掐準節奏,領唱新一句: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此詩大名鼎鼎,立刻就有人唱和道: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沈綏依舊是如若局外人一般,尋常唱和,并無異态。只不過,這一次唱和的人數明顯減少了。有一些很有眼力見的人正在觀察這邊領唱人的情況,他們可不願做那不識趣之人,若是能成人之美,也不失為一段佳話。值此佳節,若能看到場中那一對璧人走到一起,他們可不都是做了一回牽線月老了嘛。
此詩唱和聲落下,領唱的金面女郎忽的頓足,一挺腰身,舉手一拍。“啪”,清脆響亮的一掌,不遠處的沈缙一直在觀察這邊的情況,見狀立刻心有靈犀,一撥琴弦,曲調再一轉,場中氣氛忽然一變,西域的龜茲樂風立刻占據了主導。
廣袖翩然、欲語還休的漢風踏歌,變作了西域熱情的胡旋舞蹈。白衣金面的女郎靈動地旋轉起身姿,猶如一只半展羽翅的白鶴,優美地展現自己的身段。雪白的廣袖襦裙,在她身軀的旋轉帶動之下,勾勒出絕美的螺旋衣浪,衣擺上繡着的金蓮都好似綻放了一般。每一轉,她那金面之下的清眸,都會凝駐留存于沈綏雙眼之中,忽而閃現,忽而消失,複又流連、纏綿。好似那春蠶吐絲,粘連、延展,絲絲縷縷繞着心頭。身後長長青絲系着的發辮,随着旋轉勾出一尾溫柔清媚的墨線,好似掃在了沈綏的心頭,瘙癢難耐。
蓮婢姐姐…你可饒了赤糸,你這般,赤糸承受不起……
此刻的沈綏只覺心髒鼓動到即将要炸破,氣息紊亂,已經不能再壓制自己的情感。如若不是有銀面相覆,她已經無力遮掩發燙的面頰。
就在這個節骨眼上,金面女郎給了沈綏致命一擊。她今日穿着的廣袖交領襦裙并不适合踏歌,若不是她有着高超的舞技,一般人早就被長長的衣擺絆倒了。但饒是如此,金面女郎亦不能完全幸免于難。交領襦裙,腰間的絲腰帶翩翩滑順,在踏歌時,特別在胡旋舞這等劇烈的舞蹈之中,腰間的衣帶将欲散落而開。且,原本披在外的禙子就因為舞蹈,後領垂墜,雙肩半露,垂落到了背間,成了帔帛,如今內裏襦裙的腰帶又要散開,那可要春光大露了。偏偏胡旋舞正跳到酣處,一時半刻停不下來。
金面女郎全身心都在對面那人的身上,竟然一時不查,未曾覺衣帶漸散。倒是讓一雙鷹眼的沈綏注意到了,一時間大急,卻不知該如何提醒她。偏此時,鼓點節奏又到了,金面女郎再度張口領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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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底點燈深燭伊,共郎長行莫圍棋。”
就在那“棋”字音落時,衣帶終于徹底散開。金面女郎吃了一驚,連忙想要伸手去護衣裙,卻來不及了。千鈞一發之際,一只纖長有力的臂膀伸了過來。穿過她臂下,緊緊攬住她盈盈一握的纖腰,将衣裙牢牢固定在了她的腰間。随即為了掩蓋不自然又突兀的身體接觸,沈綏腰間一頂,單手将她舉起,胡旋舞從單人回旋,成了雙人回旋。
一時間,天青衣袍與白衣金蓮糾纏在一起,就好似碧空萬裏中,白雲朵朵,掩映着絲絲縷縷的金色光芒,燦爛明媚。
下一句的唱和,就在這時,通過一旁李季蘭優美的聲線,唱将而出:
“玲珑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四周無人出聲,全部癡癡望着場中那一幕。此句竟成了李季蘭一人的獨唱。
原本在前一句唱出時,為了配合唱辭,曲調已經由歡快的胡旋舞曲調轉入舒緩溫柔的宮音,二人回旋之時,就連琵琶鼓點都停了下來,只能聽見古琴與簫笛的幽幽曲調在飄蕩。此情此景讓不遠處的沈缙都不禁心跳加速,手下撫動琴弦也不由自主地柔和纏綿了起來,音色更加靡靡入骨。
“咚咚”,沈綏好似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沉沉的一頓,牽連得她心口都好似鼓脹了起來,情思滿溢。檀香,混合着她兒時就熟悉無比的體香,将她溫柔包圍,好似一雙柔軟的手,毫無懸念地裹住了她的心窩。
“咚咚”,張若菡那寂索多年的心扉,再度軒然敞開。她看到了,看到了那雙漆黑星眸中的情思,完全無法掩蓋,就那樣熾烈地流淌而出,流入了她的心底。好似積累了三春三秋的思戀,終于爆發而出。
那腰間的臂膀,滾燙滾燙地禁锢着她,讓她喘不上氣來。那人身上的草藥香氣撲面而來,幹爽清心,讓人不禁心生好感。她們貼得那麽近,呼吸相關,隔着薄薄的兩重面具,雖未明言,卻彼此心知肚明對方的身份。
入骨相思知不知?我思君如狂,君可知?
音落,踏歌停,沈綏緩緩将張若菡放下,卻不敢松手。張若菡扶着她的雙肩,貼着她的身子,雙腳落地,金面下的雙頰已然緋紅似朱砂。一雙本來清寒冷澈的眼眸,此刻卻柔情似水、波光綿綿。她低着頭,不去看沈綏。雙手悄悄地護住了自己的衣裙,聲如蚊嘤:
“沈司直,還不放手?”
沈綏手頓頓地松開,銀面遮擋不住她赤紅的耳郭,張若菡身上的香氣讓她戀戀不舍,想呼喚她的乳名,但話到口中,卻又被生生吞下。等提着裘氅的無涯匆匆跑上來,給張若菡披上。沈綏這才緩緩退開,躬身深深一揖,壓抑着嗓音中的顫抖,盡量平靜道:
“三娘子贖罪,綏,唐突失禮了。”
張若菡金面下的紅唇輕咬,那一句:“無妨。”卻久久說不出口。怎麽能無妨,她心已亂,已不知自己究竟是怎麽了?怎麽會,對赤糸以外的人動心。
張若菡不答,卻有人代她答了,人群堆集的樓梯口,不知何時站了一小隊的衛兵,衛兵将人群擋開,一個紫色的身影正提着劍走了上來,怒不可遏的女聲冷冷回蕩在鷺臺之上:
“你确實失禮了,沈司直。”
沈綏循聲回頭一看,心下不由一沉,口裏發苦,本來還滾熱的心,被兜頭一盆涼水熄滅,冰涼冰涼。誰來不好,偏偏是她,她最敬愛的晉國公主閣下。
李瑾月不知是何時來的,或許有一段時間了。一身绛紫色圓領衫,外罩紗袍,高冠束發,威武赫赫。她緩緩步入場中,威嚴的目光環視四下,鼓樂手以及看熱鬧的士人百姓,都在她的目光之下低了頭,噤若寒蟬。誰都能感受到這位晉國公主閣下此刻糟糕無比的心情。她就這樣緩緩走到沈綏身側,目光灼灼地看着面具覆面的兩人。半晌,她忽的将手中長劍連柄帶鞘往身前一杵,“铛”的一聲,吓得四周人各個心一跳,有些膽小的現在就想溜走了,卻也有不少人想留在這裏看熱鬧。金面女郎的身份雖然不明了,但是晉國公主怒氣沖沖地出現于此處,似乎還是針對當下的大紅人沈綏,這可讓八卦的長安城百姓不能不好奇了。
“下官沈綏,見過晉國公主閣下。”沈綏定了定神,後撤一步,拱手施禮。
然而李瑾月卻并未接這個禮,只是雕像一般扶劍站在那裏,殺意在凝聚。
沈綏半天得不到回應,只得自行起身,就看到李瑾月正準備拔劍,當下手就按到自己腰間的雪刀之上。
“李瑾月!你幹甚麽?”張若菡驚怒出聲,即便心情跌宕起伏,她依舊盡了最大的克制,壓低聲音,不讓四周人看出不妥。
“蓮婢你退下,對你無禮之人,自有我來對付。”李瑾月說話已經絲毫不給沈綏留情面了。沈綏站在原地,無比的尴尬。
“李瑾月!”張若菡氣惱不已,只覺得這人怎麽如此不識時務,不明大體?她一個嫡長公主,怎麽能因為這點事,就落上一個為女人争風吃醋的惡名。
然而她如何能擋得住怒發沖冠的李瑾月,劍已出,李瑾月起手挑戰禮,宏聲道:
“瑾月素聞雪刀明斷沈伯昭的名號,今日借貴地音律比試之際,向沈司直挑戰。看看是你的刀快,還是我的劍銳。沈司直,意下如何?”
沈綏銀面下的臉色有些蒼白,今日事态的發展,有些超乎她的預料了。
此時此刻,她也确認了一件她擔憂已久的事情,那就是李卯卯這家夥真的愛上蓮婢姐姐了。當年得知這個消息時差點沒把她氣到吐血,以至于舊病複發卧床七日難起,如今又看到她為了蓮婢姐姐如此憤怒地站在自己面前,要向自己挑戰,沈綏真的是五味雜陳,久久難言。
“怎麽,不敢了?你若能贏我,我恕你無罪!”
沈綏是知道她性情的,這口氣她若不發洩出來,定然不肯罷休。這家夥此刻就是一頭暴怒的獅子,誰也攔不住她。無奈之下,沈綏只能應下挑戰,然後假意認輸,讓她發洩出來,以後再思索補救之法。
但是還沒等她開口,忽然李季蘭笑着發話了:
“今日上元佳節日,不宜動刀劍。依季蘭看,晉國公主閣下不若與沈司直一道跳一曲《秦王破陣曲》,化武為舞,以舞會友,如何?”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出現的詩詞與曲目:
1、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元稹《離思五首·其四》
2、 一尺深紅勝曲塵,天生舊物不如新。合歡桃核終堪恨,裏許元來別有人。井底點燈深燭伊,共郎長行莫圍棋。玲珑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溫庭筠《南歌子詞二首 ·新添聲楊柳枝詞》
3、《秦王破陣樂》即《秦王破陣舞》,又名《七德舞》,是唐代著名的歌舞大曲,最初乃唐初的軍歌,公元620年,秦王李世民打敗了叛軍劉武周,鞏固了剛建立的唐政權。他的将士們遂以舊曲填入新詞,為李世民唱贊歌。李世民登基後,親自把這首樂曲編成了舞蹈,再經過宮廷藝術家的加工、整理,成了一個龐大的、富麗堂皇的大型樂舞。該曲屬武舞類,需着甲胄刀劍舞蹈。此曲在國內已失傳,八十年代,才從日本迎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