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節
你親眼見過一樣的。”
方其文當然沒見過。事實上,他長到16歲,連村都沒出過。
村前是條鐵路,方其文家在村子最西邊,離鐵路最近。午後,他一人在家,或者掃掃院子,或者把雞從別人家院子趕回來,或者就搬個板凳坐在門前,透過樹杈看火車往來,從南到北的,自北向南的。
趕在太陽落山前方其文又新燒了兩個菜,中午剩的也從小桌移上主桌。已經餓了的方其武用手捏了片土豆片放嘴裏,方其文看到做了個拍的動作,卻沒真拍上弟弟的手。天差不多黑了一半時,熟悉的電瓶車聲在院子裏響起,方其文出去接過爸媽做活的工具,放好在正堂一角。
晚飯其樂融融,祝鈴秀樂意講一些日常見聞。方其文低頭吃飯只默默聽着,方其武卻問東問西,又說一遍自己不想念書。
飯後祝鈴秀要收碗,照例是被方其文攔下:“阿媽,這些事我做就行哩,你好好歇着。”
家裏用的水都是從井裏打上來的。黑魆魆的夜晚,深不見底的井顯得更唬人些,不過這對農村的少年不算事兒。方其文拎着最後一道水從井邊往家裏走,星星鋪展在上方,他擡頭望一眼,覺得真亮。
02
盛之梧一直挺念念不忘的,盡管他自己沒太意識到。
許是方案被否定過一次,工作壓力無形中增大一些,這些天深夜盛之梧埋頭工作時,總不自覺想到那扇“吱呀”開的大鐵門,門仿佛開在他心裏。
夢到爺爺奶奶的次數也越來越多。爺爺奶奶家在遙遠的北方,盛之梧讀博後日漸繁忙,并不能常去看望。現在的他只能入夢感受幼時的無憂慮,奶奶給他做醬果子,爺爺帶他捉螞蚱。
盛之梧在地圖上查到,Z市過去不遠的那個村村名直白,叫“方家村”,大抵是村裏人都姓“方”。這段時間上班,他多少會留意點兒鐵路前那棟房子:大部分時候房門緊閉着,群雞已經在院子裏昂首挺胸精神地散步了;小部分時候房門大開,但見不到人。只有一次,上次那個少年背着不知什麽工具,正從房子裏往外走。
其實盛之梧看不清臉,他僅憑體型判斷了是上次那個少年。如果真的是,他會叫方什麽呢?
項目的方案重新定為利用太陽能進行海水蒸餾,對蒸汽進行膜分離處理。這樣就只需在原有膜組件的基礎上進行設計,省時省力省錢不少,也算能挺有效地解決海水淡化廠原先滲透膜污染破裂的問題。
只是又得查閱新的文獻,測量新的數據,組員們都像快死了,看人擡不起眼皮,垂着頭喪着氣瞥一眼,再恹恹拿起杯子灌一大口咖啡。公司別的項目組的人見了難免開玩笑,說盛組長副業是不是賣咖啡呀,滿組咖啡香關不住。
這打趣從比自己資歷老的前輩口中傳出,盛之梧聽了也就不好說什麽,随便笑了笑,卻破天荒地在中秋節前沒給組員留任何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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組員們在不可置信中又活了過來,平時塌着臉的小姑娘小夥子神色全都亮了十分,助手小朱震驚地把眼鏡摘下又帶上,帶上又摘下,哆哆嗦嗦問:“老大,你……你還好吧?”
接了項目後同事們大多開始叫盛之梧盛組長,也有些叫着盛工順口沒改的,只這一個本科畢業起就跟着盛之梧的小朱總是“老大”“老大”地喊,把好好一公司喊得跟江湖幫派一樣。
盛之梧見他正兒八經地擔心自己身心健康,氣也不是樂也不是,幹脆把一罐黑咖啡重重放他桌上,厲聲說“一百”,坐實“兜售咖啡”的名號。
小朱抱着高出市場價一倍的咖啡喜極而泣,只當他的老大是良心發現痛改前非,并不知道盛之梧是出于私心,更不會知道,中秋節當天上午快過半時,盛之梧把車開到了方家村村口。
按盛之梧的想法,這是減壓,不是什麽事兒。
看了看沒有再往裏開的路,盛之梧下車問村口的一戶人家可不可以把車停在這裏,大概停到下午。那戶人家的主人正拾掇工具準備去地裏,掃了眼盛之梧和車笑着說:“随便停哩,不擋大門就行!”
中秋節方其武也放假,不上學的日子他都會睡到日上三竿。方其文想着弟弟在家,一早出門時便沒鎖大門,洗好衣服回來看到一陌生男人在自家院子裏來回走動,自然地生出幾分警惕。
其實村裏熟人串門很平常,誰也不避着什麽,可這男人顯然不是村裏人。方其文快步上前問:“有事嘛?”
眉眼靈秀,嘴唇纖薄。
是個好看的少年。
這是盛之梧對方其文的第一印象。
為避免對方生疑,盛之梧說出事先編好不至唐突的理由,是中秋回家,要開很久的車,路過這裏想先休息一下,不知道能不能待這兒吃個中飯,飯後就走。
方其文不自覺歪了點腦袋,努力分辨這個人所說是真是假,自己可不可以應下來。
他們村并不挨着什麽重要公路,極少有外來的車過路,就算有,自家在村邊邊并不在村口,外來人走不到自家來。極少的極少有路過的,多半是乞丐流浪漢讨口水喝,不曾有這種看着像大城市來的人想要留下吃頓飯。
盛之梧看少年猶豫,以為他是嫌麻煩,想了想補充說自己會付飯錢。方其文聽了皺眉,開口問:“你是城裏來的嘛?你說開車來的,車嘞?”
盛之梧反應過來對方還是懷疑了自己,笑起來,也老老實實答道:“是城裏來的,路過這兒。車開不進來,停在村口。”同時心裏想着,要是少年繼續問怎麽找到這兒來的要怎麽編。
誰知方其文直接應下了,沒再多問,好像确認了這人話語自洽就夠了,還補了句:“不要錢哩!”
方家村的人都這麽說話的嗎,尾音帶“哩”“嘞”這種感嘆詞?盛之梧聽着覺得新鮮,覺得這少年也新鮮,覺得這樣的幹淨敞亮,襯得自己挺晦暗。
想到弟弟還在睡覺,方其文回身對盛之梧比了個“噓”的手勢示意他不要高聲喧嘩,手四處指指示意他随便坐,自己上二樓晾衣服去了。不過盛之梧沒按方其文示意的好生坐着,他在正堂四處轉了轉,湊近看了看供桌上擺的香爐。
方其文家高兩層,一樓是正堂和三間各人住的卧室,方繼慶祝鈴秀一間,方意如一間,方其文方其武一間;正堂由一條短過道連着廚房,廚房一角有不久前才修成的一個盥洗室。二樓有一間許久沒人住過的客房,其他房間大多用于儲藏,其中的一間連着一片平臺。
并不算大的一個家,尤其比起村裏一些已經開始建造四層樓五層樓新房的人家。盛之梧從正堂拐到廚房看到石竈臺,親切地用手指敲了敲,又從廚房的偏門回到院子裏,一樓就算随意地參觀完了。
在院子能看到平臺上飄揚的衣物,卻見不着人。盛之梧進屋找到正堂後狹窄的石階上樓,樓上擺了許多空的大缸小缸。他走到平臺,看到少年在衣物中穿梭。
一陣風正起,三兩件幹淨衣服飄起撫上方其文幹淨面龐。方其文驚詫也喜悅,問:“你怎麽上來哩?走石階沒絆着叭?”
盛之梧搖頭:“好奇就上來看看了。我這麽大個人,絆不着。”
他也會好奇。方其文想着,努力不帶口音地說:“我以為你們城裏人不會走這種陡峭的石頭樓梯,我擔心你絆倒。”
方其文普通話說得慢,比方言聽着還更別扭些。盛之梧知道了他的好意,有點兒感懷地笑着說:“你說你們這兒的話我能聽懂,口音沒那麽重。”
方其文窘迫,也笑了,晾着衣服不再說話。盛之梧忍不住問,像逗小孩兒那樣問:“你怎麽不怕我是壞人?”
方其文看了他一眼繼續笑,沒回答。他不好意思說卧室的房門都鎖了,要偷東西只有廚房一些瓷碗竹筷筷,他覺得城裏人不稀得要的;更不好意思說,他覺得盛之梧不是壞人。一種主觀信任。
這種主觀很難說清楚,方其文之前沒見過盛之梧這樣的人,感覺他的言行舉止就能代表書本上方塊字裏的知識,衣着打扮就能代表大城市。方其文很好奇,也很怯,他明白自己和這種人完全不一樣。
非要類比這種主觀,大概同盛之梧見方其文第一眼、就認定他是自己在高鐵上看到過的少年一樣,只是不知道他那天擡着手,是不是在揉眼睛。
兩人都靜默。最後一件衣服晾好,樓下傳來一聲嘹亮的,“哥——”
方其文連忙應了聲“哎”,又喊了聲“有客人噢”,這才對盛之梧解釋“這是我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