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29.
女孩子出門總是會麻煩一些,或者說,扮作一個女孩子出門。
但在這當中又包含着無限的樂趣。
占蔔今天的幸運色,挑選今天的衣服和相搭配的首飾,還有每一個季節或不同場合的香水,設計各種各樣的發式……——以上,都是來自凱瑟琳殿下的樂趣。
而在這個過程中,往往一大早被興致勃勃的妹妹從被窩裏撈出來的伊萊恩只是坐在梳妝臺前一面任人擺弄一面昏昏欲睡。
當時還不懂妹妹在這一點上擁有與她的軍事能力一樣傲人的天賦,如今伊萊恩發現,沒有妹妹和她為他準備的百寶箱,自己就是一個廢材——他連裙撐都不會穿!又笨拙到分不清一套服裝繁瑣的具體步驟。更別提妹妹那些花樣繁複的編發了……昨晚解得倒是輕松,當時為什麽沒有想到這一點?
伊萊恩欲哭無淚。
不一會兒,公爵的房門被敲響了。
隔着一層門,公爵的聲音像是從洞窟深處傳來的:“有什麽事嗎?”
“先生……對不起,”伊萊恩猶豫了一瞬,低聲問道,“請問,您有多餘的男裝嗎?”
這次他等的時間長了一些。
男裝?公爵稍稍訝異了一下,轉眼來到了自己的卧室,當他走到牆角的衣櫃前反而停了下來,忽然察覺到自己的行動是否過于積極了?大概是因為伊萊恩說到男裝……倒真想看看。
想來恐怕不止他一個人想看吧。
公爵這樣想着,心安理得地打開了衣櫃。
他第一次發現這個詛咒或許有那麽一絲絲的好處。
多年不曾開啓,如今他的動作卻沒有帶起半分塵埃,甚至連一絲異味也沒有。他用尾巴在那些疊放得整整齊齊的衣物中翻找,最後找出了一件自己十八歲時的衣服,按理說這堪稱老古董的衣物一接觸到外界的空氣就應破碎、瓦解、湮滅……如今看來卻是鮮亮如新。
這不免叫人想起一百多年前迪倫·路德維克正值少年時的光景。
若是那時的他,或許會很樂意應伊萊恩公主的邀(如果他願意邀請他的話),前往他的花園,和他一起賞花、品茶、聽夜莺歌唱。
公爵只出神了極短的片刻,等他反應過來自己的腦海中浮現了怎樣一幅天真到可笑的畫面,他原本還算得上不錯的心情頓時陰雲遍布。
卻不知他将衣物送到伊萊恩的屋裏後,伊萊恩和他想到了同一件事。
他将衣服在床上鋪開,滿意地勾起唇角,覺得這身男裝裁剪得極為漂亮,品位不俗。想來應該是公爵從前的衣服,不知道會穿這樣的衣服的人從前是什麽模樣……伊萊恩心中第一次生出了微妙的好奇。
30.
等到二人即将再次面對面了,公爵難免想到了上一次的會面。
不過想來想去害怕的那個人只會是伊萊恩,至于他有什麽好怕的?他吐一吐舌頭就能将對方吓跑。
公爵想着,吹起一陣輕風幫他捋了捋西裝的領口,開門走了出去。
他高高站在二樓的走廊上,目光自然而然地垂下,卻沒有在大堂裏看到伊萊恩的身影,再不動聲色地左右看看,也沒有……
忽略掉心中微微松洩的一口氣,公爵拖着尾巴,徐徐自臺階踱下去。
一眼瞥見懶洋洋趴在樓梯口的貓伯爵,他正露出一個大白肚皮曬從頭頂的天窗洩下的陽光,公爵下意識想問誰允許開的天窗?想到漢娜夫人的那句話,話音在舌尖繞了一圈又悄無聲息地泯滅。便忽略了腳下那片灼眼的金色,在陰影中止步,問了另一個問題:“伊萊恩呢?”
“在院子裏等您。”
公爵越過他往外走,又聽貓伯爵叫住他:“大人,我奉勸您的下一步還是考慮清楚為好。”
“為什麽?”
“我怕您下一刻就迷上王子殿下。”
“您聽說過這個詞嗎?”貓伯爵眨了眨眼睛,“堕入愛河。”
“呵。”
31.
笑話。公爵在那一刻的确是那麽想的。
貓伯爵自己也說了,王子、殿下。
對方是一個男人,這一點,他已經清楚了。
無論他再如何美麗動人,無論他穿上裙子的樣子比多少公主都來得更像一位真正的公主。他也是一個貨真價實的,男人。
他是絕不會為對方所迷惑的。
32.
公爵打開大門走了出去。
門外的風争先恐後地湧了進來,他能聞到在這其中夾雜着清晨的濕氣,路邊的灌木沾染了露水變得更深的植物腥氣,還有一種淡淡的……醇厚而幹淨的香氣。
那是……伊萊恩的味道?
他循着那味道看過去,看到不遠處站在院中枯樹下的身影。
那是一幅奇妙的畫面。
枯樹早在多年前朽壞,樹幹漆黑如炭,幹癟的樹枝朝着天空的各個方向張牙舞爪,姿态極其扭曲,像是被凝固在死神的鐮刀降下的最後一刻,拼盡全力做着最後一線的掙紮,死神的陰影卻已鋪天蓋地籠罩了它。偏偏伊萊恩站在這棵樹下,那樹上詭異的氣息萦繞在他周身,又完全隔離了他。要如何來比拟?像是懸崖上會生長出最珍貴的草藥,沼澤邊會開出最豔麗的紅花,叫人明知危險,卻又被緊緊抓住了目光,為之吸引着不自禁去接近。
公爵走了過去。
他的記憶力很好,他記得伊萊恩穿裙子的樣子,他沒有穿束腰——那東西多半會将人的腰繃緊到畸形的地步。即使如此,伊萊恩的那一把腰肢仍然可謂纖弱,與之相反的是腰後的裙子會高高膨起,形成一道圓滿的弧度。那一截腰線在女士們的背影中向來是最為迷人的一個地方,曼妙如花瓶的頸與身,又柔軟得宛如花莖托住了繁複的花瓣。是的,正如伊萊恩公主這個人,易碎的瓷器,嬌柔的花朵。
如今伊萊恩換上了一身襯衫、長褲、短腿靴,那道腰線間的美景自然無從展現,少年人的身形卻清晰地顯露了出來,腰帶斂出一道緊韌的腰身,靴子貼身裹出一雙筆直的小腿,寬大樣式的襯衫反而将他的身形襯得愈發清瘦挺拔,像一棵正值生長期的橡樹,吸收着陽光,又散發出清香。以及那裸/露在空氣中的白皙後頸,從花邊袖口滑出的纖細手腕……這一切都仿佛散發着少年人特有的肉體芬芳。
這便是人類。公爵竟像是第一次意識到這一點,斯提克斯城裏沒有這樣的人類。這樣年輕的、青春的、充滿生機的,彷佛春天樹梢上結出的第一顆櫻桃。
公爵直直盯着這顆櫻桃,忽然察覺到了某些地方不對勁。
開門的聲音伊萊恩應該聽到了,但他沒有回頭。
他一路往他的方向走來,碾碎了庭院中不少的雜草,他也沒有回頭。
于是公爵的心情再度不美妙了起來。
他死死盯住前方的背影,眸中血色一陣翻湧,又逐漸沉澱,凝結成一種更為陰沉濃郁的色彩——伊萊恩又在怕他了。
騙徒!他惡狠狠地想道,他的那些羊排和牛扒算什麽?
念頭轉過,又生出新的迷惑,大概是時間過去太久,連他都忘記了做人的感覺。不然為什麽他依舊會在這一件事上感到迷惑:人類的行為為何總是與他們真實的內心相違背?
他一面想着,一面加快了動作,等他同樣來到了樹下,那人終于肯回過頭,彎腰對他行了一禮,“先生,早上好。”
他淡淡應了一聲:“嗯。”
而後等着伊萊恩擡頭,沒想到等了好一會兒,伊萊恩仍然維持着這個動作,木頭人般一動不動。
——他不敢看他!
公爵再度肯定了這一點,再開口時語氣裏已摻入冰冷的威脅之意:“擡頭。”
伊萊恩愣了愣,順從地擡起頭來。
這次換公爵愣住了。
半晌,伊萊恩捱不住率先移開目光,緊緊捏住食指的指根,語氣裏竟含了幾分哀求的意思:“先生,您可不可以……不要看我了?”
公爵試着将語氣放軟,但他大概沒有發現自己的語氣軟到了一個什麽程度:“怎麽了?”
伊萊恩抿抿唇,又抿了一下,這次微微咬住了:“我……我知道我男裝的樣子一定很難看,對不起,這個樣子卻要和您一起出去……”
公爵一愣,對上他的眸子,發現那琥珀色的眸底閃爍着瑩然欲碎的光芒,彷佛星河流淌,又彷佛有人故意将琥珀高舉,對準了頭頂的太陽。
他的腦海裏閃過一個惡劣念頭:想看那雙眼睛裏凝滿了珍珠的樣子。
“誰說的?”公爵頓了頓,如實吐露出自己的心聲,“你很好看。”
伊萊恩怔了怔,在一瞬間整張臉都紅了,不自在地攥住了自己的整只手掌。
他低下頭嗫嚅道:“真的……嗎?”
公爵回過神來,微微移開目光,低咳了一聲,卻還是點了頭。
就是唇色太淡了些……他看了看對方緋紅的臉頰,餘光悄悄滑到他的唇角上。
33.
不是沼澤中的紅花,更像是淤泥中的睡蓮。
這是伊萊恩。
而伊萊恩公主,是瓷器與玫瑰花。
嬌柔的鮮花應當放入高貴的花瓶裏,妥善安放,小心對待。
所以即使她高貴端麗,與他無關。即使她畏懼他、害怕他,理所當然。
如果不是一個古老的詛咒和契約,他們之間不會産生任何聯系。
但現在不同了。
伊萊恩身着白裙的樣子不斷閃現在眼前,和眼前的人重合在一起,邊緣漸漸模糊,兩個形象都淡去,在最終融為一體。
他喜歡他身上的氣息。
如同淤泥中的睡蓮。因為深陷淤泥,二者的味道混為一體,睡蓮的清香反而愈發出脫和馥郁。
睡蓮,是可以被淤泥所玷染的。
他對伊萊恩生出了欲望。公爵已經發現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