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春風不識興亡意
她本欲先回薄刀峰,向游風彙報近日所見所聞,好以薄刀門的名義通知各仙門,揭露年重的真面目,但最終還是決定一路跟着镖隊回了京城。
畢竟丢了镖,舒詠光十成十會被皇帝責罰,如果真到了非常時刻,她也不吝再次使用非常手段。
就算永不超生。
十幾天不見,京城已變了模樣。
今年的春風來得格外的早,春雨也下得比往年更大些。
入正月不久,京城便嘩啦啦下起了夏天才有的大雨,還伴随着電閃雷鳴。
老農見雨幕被猙獰的閃電撕開一道道裂口,雷聲轟隆隆由遠及近,不禁哀嘆:正月打雷,墳谷堆。
又是一個多災多難的年頭。
這時已過新年,街上商鋪也都應該陸續開張,可镖隊一路走來,街上行人寥寥,莫說開張的店鋪很少,就連沿街叫賣小吃甜品的商販都沒幾個。
镖隊好不容易攔着一個急匆匆買了包子往家跑的路人,詢問為何會如此冷清,那路人見是他們都是禦镖門的衣衫,松了口氣,才将街上行人寥落的原因大致說出。
原來,舒懷離京後不久,太子蘇濟聯合英國公英弋及十多名邊關大将逼宮,以蘇域年老失德,上罪于天,才至天下多異象等等為由,将老皇帝從乾和宮送入西城的避暑山莊養老,繼位為新皇,尊老皇帝為太上皇。
也就是,他們不在的這十多日,過了個新年,年號已經從嘉豐變成了鹹寧。
這幾日,為清除反抗勢力,新皇在京城大肆圍剿。
一時間,搞得人心惶惶,這兩日還好,夜裏抓人的聲音少了,街市上掉的腦袋也少了,才有幾家膽大的商鋪開門營業。
蘇域起兵奪了親哥哥的位子,沒想到,才不過短短十幾年,他的兒子便如法炮制将他趕下了臺,聽得舒懷一陣悵然。
好在禦镖門并沒有因此遭殃,英弋雖然派了幾十名官兵将禦镖門團團圍住,但對舒懷家人似無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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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怕蘇弘身份暴露,将蘇弘安置在距禦镖門不遠處的回心客棧,才随舒詠光回了家。
阖府上下籠罩着一絲緊張氣氛,特別是陸晚晴見到舒懷欲言又止。
她猜想大概是她走之後,“蘇弘”突然改了面孔,吓到了母親。
也是,就算是她,面對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君,也會兩腿發軟。
思及此,眼前不禁浮現那日在魔殿殺人如割草般輕松的英乂來,可抹不去的是,那張臉偏偏是蘇弘的。
一路奔波勞苦,還未來得及洗漱,她便聽門外有人喊英國公接夫人回府的轎子到了。
她有心入英國公府一探究竟,便換了身方便活動的衣袍,帶了身見,又從兵器庫另選了把刀裝在乾坤袋中備用。
走之前她又托舒铠去給客棧中的蘇弘送信,說過幾日再去看他後,便随接她的仆役回了英國公府。
她沒有坐轎子,一路步行到的英國公府。
冷冽的春風吹在臉上,讓這幾日渾渾噩噩的她清醒了許多。
思及這些日變故,她卻不知到底該以何種态度面對這個她不認識的“蘇弘”,或者說,魔君英乂。
既然,英乂是英乂,蘇弘是蘇弘,那還要她回國公府做什麽?
想起不久前還對她溫言軟語、情意深深的蘇弘,如今再見可能變成了她完全不熟悉的英乂,舒懷的心就一陣刺痛。
“到了。”仆役輕聲提醒因出神幾乎走過府門的舒懷,悄然退去。
以前她來英國公府觀望,做賊心虛,不敢光明正大去瞄,今日仔細看來,英國公府比之禦镖門又不知莊嚴、巍峨幾倍。
站在階下,透過寬廣雄偉的大門,只堪堪望見高聳的臺階和府內大堂的屋脊。
舒懷擡腳進了英國公府。
她一進門,便有眼尖的侍女為她引路,七轉八彎,終于到了英乂所在的書房。
聽到屋內一聲輕咳,舒懷神情一凜,額上浸出細密的汗珠。
她收拾了下心神,擡起有點僵硬的腿進了門。
“你回來了。”見推門而入的舒懷,英乂頓了頓正寫什麽的手,淡淡地招呼。
穿戶而入的陽光金線般灑在挂滿字畫的書房,說是書房,右手側卻還有一個偏室,作休息用。
毫無意外,裏面也同樣張挂着不少字畫,有古人的,當代名人的,也有……英乂的。
只是字畫筆跡與她所認識的蘇弘一般無二,這讓她有一瞬間的恍惚,仿佛眼前頂着蘇弘容貌的男子就是蘇弘。
她嗯了一聲,以示回應。
英乂不知想到了什麽,眉頭微皺,放下筆,走近舒懷。
“怎麽了?”見舒懷随着他的靠近,微微後退,英乂有些疑惑。
該怎麽說,一瞬間舒懷愁腸百轉,思慮萬千,想了數種開頭與英乂交談。
“我都知道了。”
“你是英乂還是蘇弘?”
“我對你來說,是有什麽利用價值嗎?為何還來找我?”
但她最終只是低低回應,“尋我何事?”
她還沒決定現在就和英乂撕破臉,如果這尊大魔稍有不爽,只怕不僅僅她,她的家人,包括真的蘇弘都難逃一死。
英乂淡淡地道:“沒事,只是聽聞你回家了,怕岳父苛責于你,便早早接你回來。你定然餓了吧,我已命人準備了宴席,為你接風。”說罷拉着舒懷的手便往前廳走。
被他有力的手拉着,她機械般地向前移動,亦步亦趨,像極了那日新婚,被他用紅綢牽着的傀儡……紅燭下,那張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和煦陽光一般的笑臉。
“蘇弘,”舒懷腳步一頓,與其在此煎熬不如坦然直言,畏畏縮縮終究無法解決問題,她有些迷惘地歪着頭,臉容上浮現一絲凄苦的笑,“太上皇要父親押送的貨物,被毀了……”
她語氣很輕,輕得似是怕稍微重一點的震動,便牽動那顆忐忑不安的心,讓她情不自已,以致觸碰這位魔君的逆鱗。
英乂對舒懷聲音高低并不在意,但見舒懷欲蓋拟彰的神情,便已猜到她途中大半所見所聞,方才幽靜的目光一下子像是落入了一方巨石,激蕩起數層波浪。
見舒懷微不可查地一凜,他又像是覓食的麋鹿躲避手持弓箭的獵人般,生生壓下眼底橫生的波瀾,淡淡地道:“無妨,老皇帝已是死人,貨物丢便丢了。”
他知道舒懷想要的不是這個答案,但這些日子,他的心境如潮汐般起落,很多時候不得不靜下心來打理那些不屬于他的記憶。
甚至于,有時候他會覺得與舒懷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才是不是他的。
每到深夜,血液像是在體內沸騰了一般,灼燒着他每一寸心智,只有回想起在無極洞那些日日夜夜、甚至遠在他進入無極洞之前的事情,那種灼燒感才能減輕。
蒲留仙、車海、夕落、木水、子邪……一張張面孔巨幕般鋪在眼前,揮之不去。
不知從何時開始,一想起舒懷,心中只是微微刺痛,全然沒了初見時的欣喜和雀躍。所以當舒懷問及舒詠光貨物之事,他便以知曉其中大概。
是他在舒懷走後不久召來的車海,讓車海毀去木箱,也是他下令不要阻止年重離開……
木水是他弟弟,在想什麽,他一清二楚,且不會阻攔。
所以他才只是要車海保護好舒懷和舒詠光等人,而對年重所做的之事袖手旁觀。至于那些無魂嬰……他暗笑,他不過是要幫木水一臂之力罷了,而且,他确信,當木水聽到這個消息,一定會感激他。
她的失意、無奈、頹唐,都是他一手造就,但他卻并未因此而內疚。
“你不是長興子民嗎?”英乂的回答在她意料之中,但她還是有些不死心,“魔祟橫行天下,于你而言,有何益處?”
“于我無益,”英乂頓了頓,繼續道:“但也于我無害。凡人的生死,幹我何事?”
“那你還要我回來做什麽?”
“我不知道,心底有個聲音,告訴我,要你回來,我便要你回來了。”他冷淡地答,語氣簡直像利刃,一刀刀淩遲着舒懷本已脆弱的心。
“那個聲音是蘇弘……不是你。你無需為他遷就于我。”
“蘇弘回來,你不是很高興嗎?”蘇弘詫異地道,不過,舒懷覺得更準确地說,應該是英乂詫異地道,“我以為你是喜歡。”
“是,但也只有你是蘇弘才行,你是嗎?只要是蘇弘,不論他是癡是呆,是聾是啞,我都很高興。但你不是……”她頓了頓,長舒了一口氣,将近日郁積在胸口的不安與煩悶一吐而光,恢複了往日的淡然與平和,既已至此,她便無需顧慮什麽,“魔君英乂,我早就見識過了。”
“你在意我是魔?”
“不!”她仰起頭,眼眸清澈純淨,如一汪清泉,毫不畏懼地對上英乂的點漆星眸,“我在意你不是七郎。”
“我不是嗎?”英乂似有些迷惘,但細細一想,他似乎實在不算是蘇弘,那絲想要舒懷留在身邊的意識是在這副身軀內一個靈識的意願,他很想揮刀斬去那些紛雜的思緒,可刀未出手,心便不由自主地刺痛着,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怔怔地望着舒懷,眼前這個女子,一抛方才的遲疑、憂心,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磊落坦蕩,目光如秋雨洗禮後的晴空,澄澈清明。
這雙眸子,他似乎在哪裏見過的。
是五百年前,還是不久前?他細細追憶千百年的時光,試圖從中找到一絲半縷與那份澄澈匹配的回憶。
良久,他微微低下頭,別開舒懷的目光,閉上雙眼,試圖壓抑心中潛滋暗長的灼燒感。
“是的,你不是,就算……你以前是,但那又怎樣。”舒懷不敢同他說出自己已經遇到了真正的蘇弘,唯恐魔君為了滅口傷害蘇弘。
英乂一笑,“那又怎樣?全天下都知道你是我的妻子,就算你不認,又奈我何?”
“生,你要在我身邊,死,亦如是!” 他不是純粹的蘇弘,從來做不到像蘇弘那樣,面對舒懷能做到淡定自若,恰恰相反,他的情感相對更加熾烈。
熾烈的情感加上蘇弘對她深深的愛意,便是如今他的表現。
即便這個人對他來說無關緊要,但只要他想留住一個人,那個人就別想走脫。
作者有話要說: 這兩章人有點精分……實在想不到好劇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