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情怯
京城發生了件大事。
當年拒絕給靖難入京的當今起草即位诏書的太子太傅洪亨久锒铛入獄了!敕令剛下,錦衣郎便雷厲風行地除其官職、奪其官帽、剝其官袍,阖府上下一百多口,無論男女老幼皆鎖了押入天牢!
“什麽罪?”
“聽說是涉嫌謀殺故太子!”
“故太子不是病死在關外的嗎?”
“當今真是仁德寬厚,想當年,當今虛設太子之位五年之久以待故太子歸來,後來聽聞故太子不幸病死關外,才在群臣勸谏下立了嫡子為儲君。”
“這洪亨久乃是兩任太子之師,既然故太子為他所害,難保他沒有謀害當今太子之心啊!”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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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懷簡直連京城的乞丐都不如。
門子揚起下巴上下審視門前的舒懷,一雙破得乞丐都嫌棄的鹿皮靴,沒有絲毫紋樣裝飾的麻布袍子,袍子左側上拙劣的針腳縫的像一條吃錯藥痙攣的蜈蚣,連挂在腰間那口桦木鞘的刀都由內而外散發着不知道從哪裏淘來的寒酸。
門子雙手撐着門,露出半條身子,斜着眼上下打量舒懷,“何事?”,被從禦镖門正門攔下後,舒懷只得轉到後門,扣門後報上姓名。
禦镖門氣派,很氣派!就連家丁出入的側門都比她們大別山薄刀峰上的薄刀門的院門氣派多了。
舒懷激動得忐忑不已,嚅嗫着,“我找你家主人,舒詠……。”她名字尚未說完,那家丁瞪着眼斥道:“我家主人的名字是你能叫的嗎?”舒懷一想也是,怎麽能直呼父親名諱,這可實在不敬,便改了口,“我找我爹……”語氣中有三分磕絆,畢竟這句話她可是第一次說,以前說的最多的是:我找我師父、我找我大哥,就連說我找我捉的山鬼都比這句‘我找我爹’說得次數多。
那家丁嗤笑着拉開門,“你爹是誰?我可沒聽過将軍有這麽一個女兒!”,似是不能将眼前這個衣着寒酸的丫頭與他們長興有名的輔國将軍聯系到一起。
見舒懷不語,家丁擺着手就要來推舒懷,“走走走,別礙我的事,窮要飯的,也不看看這是哪。”舒懷一聽和在正門推她的門子一模一樣的話,一腔要見血親的熱情瞬間被澆得一絲熱氣都不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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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生平最讨厭人以貌取人,從小到大一點都沒改,但是因為事先打聽了禦镖門是京城有名的大富之家,極重體面,專門在來之前好好整頓了下儀表,連被毛驢嚼爛的前襟她都仔仔細細縫補了一番,正門報上父親名字沒人相信說她寒酸把她趕走,在側門報上名字又不能直呼父親名諱被家丁認為是讨飯的。小時候和父親因為要不要救路上的流浪兒被父親責罵的回憶一瞬間湧上心頭,想起和父母生活的那不多的點滴幾乎都是和父母争辯鬧不愉快,不僅心中一冷。
要不是執魔網探測到京城靈力大炙,她得了命令查探情況,就算母親過生日,這次她也不打算進舒家的大門。
舒懷不耐煩地撥開家丁推向她肩頭的手,呸了一聲,道:“果然有其主必有其仆。”她這句話極為不敬,只逞口舌之快,說完便有些後悔。那家丁一聽勃然大怒,指着舒懷破口大罵,盡是些窮叫花、黃毛丫頭、野丫頭之類的詞,舒懷白了他一眼恨恨而去。
本着一路降妖除魔的心思餐風露宿披星戴月地趕了大半個月的路來到京城,并趕在母親生辰前回家,如今卻門都進不去。她心氣高傲,也不願像潑婦那般在門外叫喊,丢人現眼,說走就走,頭也不回。
她撇着嘴,心裏別提多麽委屈,把那家丁的錯一股腦全算在爹娘頭上,越想越氣,越氣越想,鼻子一酸,眼淚嘩嘩往下流,袖子擦都擦不及。不知怎的,一頭撞上一個人,舒懷頭還沒擡連忙道歉。
“走路不長眼嗎?”一個少年叫罵起來,一拳頭別在舒懷肩頭,舒懷被他出其不意的一拳別得幾乎跌坐在地,登時生起滿肚子惱火,叫道:“我不是道謙了!”話音剛落認出這少年來,一身華貴紫袍,戴了頂鵝絨氈帽,兩道黑眉如刀,瞪着眼,一臉不忿,不是她那刁蠻的三弟舒铠還是誰?雖然她有幾年沒見過這個弟弟了,但一眼就能認出。
這舒铠簡直是屬驢的,看人偏愛翻白眼,滿臉寫着你欠我的表情,脾氣倔強,天天拽得不行,從小到大都沒變過。
舒铠很拽,但舒懷也不示弱,特別是見到他!兩人每次見面都如針尖對麥芒,非要好好鬥上幾架不可,但每次都是父母指着她責備,說什麽弟弟是小的不知道相讓一類的話,舒懷想想那個場景都一肚子氣,她被躲大別山的山鬼罵都不會這麽氣,頂多笑嘻嘻地回一句“反彈”。
這時被舒铠捅了一拳,愈加不樂,哼了一聲,道:“多年不見還是這般蠻橫,不知禮數!”
舒铠揚起眉正要大罵,突然認出了舒懷,抱着手嗤笑道:“你不也一樣,還是這般鄉巴佬,沒點女孩子樣。怎麽啦,大別山呆不下去啦?”
舒懷看着舒铠一臉欠揍的樣子就來火,但又不能回說什麽“我待得很好”或者“回來給母親過生辰”之類的話,因為不論哪一種回複都讓自己的氣勢弱了一大截,言語殺傷力也遠遠比不上舒铠那句“大別山呆不下去了”來得犀利。只能狠狠呸一聲扭頭就走,白眼都懶得施舍。
舒铠見她扭頭就走,并不是往家的方向去的,愣了愣,轉身拉住她胳膊,“你去哪裏?”
舒懷甩開他的手,道:“幹你底事!”
舒铠哼道:“你要不是我二姐,我才懶得理你。”
舒铠背後那名白衣小厮早早就有疑問了,哪來的野丫頭敢和他家小公子對罵?活得不耐煩了,雖然二人對罵速度太快,沒有他插嘴的份,但心裏已經把舒懷祖上八輩都問候了一遍,這時一聽面前這“野丫頭”竟是小公子的姐姐,忍不住往上翻着眼心裏狂喊感謝諸方神佛沒讓自己嘴賤罵舒懷。
“你回來難道不是給娘過生辰的?明日才是生辰……”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舒懷,笑道:“看你又滿臉淚的,八成剛到家又惹爹爹生氣了吧。你這倔脾氣就不能改改?”
舒懷一聽怒火蹭蹭向上竄,“我惹他生氣個錘子,你家什麽刁仆,門都不讓進……”她口稱你家,确實是沒拿舒府當自己家,從出生到她現在快十八歲,在爹娘身邊生活的時間甚短,五歲那年留在薄刀門,十歲時随表兄陸飛回過一次還不是禦镖門的家,至今七八年了,一次也沒有見過父母親面。但是說對父母姐弟沒有感情那是假的,血濃于水,就算她再不認,骨血裏洗不掉的情感也時刻讓她的心系着舒府裏的親人。
不見是不見,挂念是挂念。
她這一說,舒铠如何不明白舒懷為何怒氣沖沖像猴妖被踩着尾巴一般暴跳如雷,直奔城外,八成被人擋在門外,父母面都沒見到。
一看舒懷靴子上沾的雪泥,衣襟上斑斑點點的泥水,猜她定是走了不少遠路,興沖沖回家卻被擋在門外,如何不氣。
舒铠見此心中一軟,暗恨要是擱着他,絕對先一腳踹掉門子三顆牙,再從門子身上踏過去,但是舒懷不同,她性情高傲,脾氣又倔,只會生生悶氣,不讓進就不進,誰稀罕來?她也不屑于與人做過多無謂之争,遇到這種事,特別是和舒家有關的,就離得遠遠的。他雖然知道原因,也埋怨門子狗眼看人低,欺負二姐,但忍不住要挖苦舒懷一番,道:“誰讓你穿得像個要飯的似的?”
這下可真是捅了馬蜂窩,不愧是親弟弟,戳痛點都一戳一個準。
舒懷本來吐出生氣緣由,氣已消了大半,只剩下委屈了,舒铠一句話瞬間又點起她無明業火。
她千裏迢迢回到京都,盤纏用盡,餐風露宿,好不辛苦,穿成這樣也非她所願,這舒铠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直氣得舒懷渾身發抖,低聲道:“滾。”
舒铠佯作沒聽清,笑嘻嘻地附耳過來,道:“你說什麽?”舒懷冷喝一聲,“滾!”這一下舒铠知道舒懷真的生氣了,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辦,但又怕舒懷就此跑掉,忙擋在舒懷前面,從趾高氣昂變得低眉順眼,道:“那個……姐,走吧,別生氣了,我錯了,回家吧,我都餓了。”
舒懷極不情願被他拉着往回走,舒铠一服軟,鼻子一酸眼淚就要掉下來,她抹了抹淚,瞪着舒铠道:“你錯哪裏了?”
舒铠笑道:“姐你放心,我回去絕對打得那門子滿地找牙,給你出氣。”舒懷噗嗤笑出聲。到了那門口,舒铠拉着舒懷大喇喇從正門而入,那門子見被自己剛趕走的舒懷被舒铠拉着進了門,不知緣故,連對舒铠見禮都忘了。
舒铠的小厮叫舒順,停在那門子面前對他一陣低語,那門子才知舒懷竟是禦镖門的二小姐,吓得膝蓋發軟,滿頭冷汗。
舒懷之父舒詠光乃是當今皇家镖局的輔國将軍,官居四品,是個不用上殿的民間待诏将軍,雖非權貴之家,但因舒詠光救駕之功,當今陛下蘇域對其不太一般,天子壽辰、元旦端午必會賞賜,且凡禦镖門所護镖車,沿途官員不得刁難,需出十甲兵展官旗護衛過境,名氣非同一般。
雖然禦镖門成立不過短短十年,但如今禦镖門在長興國镖門裏的卻如日中天,有時候連武功高超法術高強的仙門都會請禦镖門護镖。
舒詠光妻子陸晚晴,育有三子,長女舒容、次女舒懷、幼子舒铠。舒容年方二九,人稱京都第一紅顏,兼之琴棋書畫女工無一不通,京城名少仰慕者衆,但尚未許配人家。
舒懷坐在大堂等候父母,舒容率先趕來,見舒懷正抱着茶盞暖手,滿臉淚痕,衣衫破舊,真是可憐兮兮,忍不住搶上前來,拉着舒懷的手噓寒問暖。舒懷憶起姊妹之情,忍不住淚如雨下,舒容道:“好啦別哭了,這麽冷的天,穿這麽少,快去準備熱水,給二小姐沐浴。”說着拉着舒懷便往自己房裏去。舒懷止住泣道:“還沒見爹娘。”舒容笑道:“爹娘正在會客,你先去暖和暖和身子再來等不遲。”
禦镖門各處都透露着華貴之氣,雕欄畫棟,舒懷都極少見,一路上遇到沒見過的雕花玉石還要詢問一番,惹得舒容身後的丫鬟偷笑。舒懷也不以為意,一笑了之。
洗漱罷,她身量較舒容高,舒容送來的衣服她穿上都不大合身,換了幾件舒容都覺得不倫不類,舒懷自己倒不怎麽在意,只要穿得舒服得體便好,便從包袱裏掏出那身半新不舊的袍子穿上,梳了個發髻,氈帽一戴,和洗澡前唯一的區別是臉變幹淨了。
舒容見了沒好氣道:“鼓搗半天,不如洗把臉算了。小陶,你去向小公子借他那身白袍子來。”她嘆了口氣對侍立一旁的婢女小陶道,小陶去不多久,抱了三身袍子來,道:“少爺說這有好幾件,都是不穿的,這兩件中衣,也是新裁的還沒穿過,給二姐穿。”
舒懷抖開衣袍,挑了件交領白袍穿上,正正合身,她今年十七歲,舒铠十四,身材與她相當,衣服不寬不瘦,正正好,便道:“替我謝謝阿铠。”她笑嘻嘻地,自然也忘記了不久前舒铠還把她氣得七竅生煙。
直到晚飯時,舒懷才見到父母,七八年未見,母親比以往更加華貴,和尋常四十歲的婦人相比,母親看起來其實只有三十三四歲;而父親一如既往地板着一張臉,只不過嘴邊留了一圈髭須,看起來更加不怒自威了。
只是過了這幾年,父母好似并沒有不自己想象的熱情,好像舒懷只是早上出個門,晚上這又回來了一般。
舒詠光見舒懷穿着舒铠的衣服,做男子打扮,一筷子一口菜,毫無一絲淑女的優雅娴靜,放下筷子冷聲道:“這麽多年沒有絲毫長進,還是像個男孩子那樣野,你看你穿得什麽?”舒懷筷子一頓,把筷子放在碗上道:“我吃飽了,先回房了。”舒詠光道:“你看,還是老樣子,一說她飯也不吃了,也不知道像誰。”
陸晚晴白了他一眼,道:“像誰?不和你一個德行?”
舒懷嚴格遵守表兄教誨,到了家裏不要再和父母置氣,說什麽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她已經很聽話了,以往也是,吃飯時說話了會,嫌棄她喋喋不休,說什麽,食不言,寝不語,沒有淑女樣,吃飯時不說話又會怪她生悶氣小肚雞腸。
舒懷以前就懷疑她在家吃飯是到底是吃飽的還是氣飽的,長這麽高實在要感謝自己有先見之明早早離開了家。
舒容道:“爹爹,小妹一路奔波,衣服都髒舊了,我的衣服小妹穿上又太小,這才先借了弟弟的衣服,等過了明日請裁縫給妹妹裁幾身合适的。”
舒詠光也覺得自己錯怪了舒懷,哼了一聲,道:“這麽多年也不知道回家,怎麽會有她的衣服?看看你這樣子,不會學學你姐姐?聽說你整日裏和薄刀門裏的師兄弟舞刀弄劍,下山瘋跑,女工一點都不學。那些捉鬼降怪都是男人做的,你一個女孩子瞎摻和什麽?”
舞刀弄劍倒是不假,但這又有什麽不妥?衣服破了她自會縫補,餓了她打只山雞照樣燒來吃,還有小鬼給她撿柴火。女工書畫她也不是一竅不通,只是不想拘泥于書畫,要她畫山水,寫對聯她比薄刀門裏的先生還在行。
她五歲時經常偷偷跑到住在薄刀峰不遠處的蘇弘家裏找蘇弘玩,蘇弘雖耳朵不好使,也只有七八歲,但書畫厲害得不得了,再加上武藝學識都遠超常人的蘇乘,她的書畫課可一點沒落下。在舒懷看來,就算是現在八歲時的蘇弘也比她的字畫強得多,更何況十二歲就不知去處的蘇弘的字畫,如果蘇弘還活着,真不知道那鬼才的丹青妙筆高到何種程度了。
當時他們玩得極好,蘇弘對她真是傾囊相授。蘇弘的兄長蘇乘還使得一手好劍法,無事便教她劍術。有時她還纏着蘇乘帶她去牢底洞捉山魈,捉迷藏……只是有一次山魈沒捉到,差點被山鬼拖下洞中,若非蘇弘冒死相救,只怕他們再也見不到自己了。
想起蘇弘,舒懷一陣惆悵盈滿心懷,鼻子一酸,幾乎落淚。若蘇弘還活着,此刻定然陪着自己一塊來了京城,舒詠光看到自己女兒的心上人這般優秀,八成會歡喜不已,定不是現在這樣對她諸般挑剔。
她做男子打扮,主要還是下山除魔方便,如果穿裙啊什麽的,一個跟頭下去鬼沒捉到,自己先被裙子纏倒了。況且她捉鬼的本事不比那些師兄弟差多少,當年她去蜀山參加鬥法大會,還得了二甲一名呢!
舒懷不願到家第一天的第一頓飯便與父母鬧別扭,雖然真的已經吃飽了,但還是老老實實坐下埋頭扒飯。
作者有話要說: 我又回來了~
雖然沒人看,但我寫該小說的初衷也不是想要給那麽多人看啊,初衷難道不是要自己很開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