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被糾察帶往營部時,淩宴跟游魂似的說不出話。
教導員親自處理這起鬥毆事件,挨個問話。陳旭哪裏是荀亦歌的對手,被揍得很慘,這會兒卻懂得賣乖賣慘,一個勁自我檢讨,先說自己和淩宴聊天時語氣不太好,後強調是荀亦歌先動手。
荀亦歌不是油滑的性子,打都打了,沒什麽好否認,但心裏氣不過,沒頭沒腦地當着淩宴和教導員就吼了出來——“陳旭這孫子說營長不要我們淩宴了,因為不要我們淩宴,才把他退回來,不是因為看重他!教導員,我們淩宴哪裏不好?從頭到腳都比姓陳的孫子強吧!陳旭不能這麽侮辱人!”
淩宴一聽這話,眼眶就紅了,眼睛脹得難受,熱流一股一股往上湧。
若沒有在十年前犧牲,他今年就30歲了。30歲的男人,應該是成熟穩重,大氣溫柔,像葉朝那樣。
可是他在20歲時就離開了,醒來時還是20歲,沒有長進,與成熟之類的詞毫不沾邊,再怎麽告訴自己要堅強,要理智,被葉朝推遠時,心理防線還是步步崩塌。
“不要你”三個字像刀一般戳在心髒上,連奪眶而出的眼淚,似乎都沾上了血的味道。
荀亦歌回頭一見淩宴哭了,情緒更加激動,聲音越來越大,滿走廊都能聽到,教導員雖然善于應付各種熊兵刺兒頭兵,但看到淩宴那止不住的眼淚,一時也有些懵。
葉朝從靶場回營部大樓,剛上三樓,就聽見荀亦歌的咆哮,“淩宴你哭什麽?營長沒說不要你,陳旭他媽的造謠!”
葉朝腳步一頓,眉峰淺凝。
哭了嗎?
教導員的聲音跟着傳來,“都冷靜一些,荀亦歌,打人你還有理了?今天這事兒不管陳旭說了什麽,你動了手就得挨處分。至于陳旭,處分也少不了。”
荀亦歌又喊:“我知道!處分就處分,但是教導員,打架不關淩宴的事,他從頭到尾沒有參與,也沒有罵陳旭。陳旭那孫子說營長不要他了時,他就傻了!”
葉朝呼吸一緊,心中湧起難以形容的感覺。
糾察領着荀亦歌去禁閉室,教導員跟在後面,淩宴也從辦公室出來了,垂頭喪氣的,看起來很沒精神。
荀亦歌從另一邊樓梯離開,教導員一眼瞧見葉朝,擡手道:“葉營。”
淩宴身子一麻,茫然又驚訝地擡起頭。
目光相觸之時,葉朝清楚感覺到心髒輕輕揪了一下。
淩宴滿眼通紅,一看就是剛哭過,但臉上已經沒有淚水,顯然已經擦過了。
可是誰也沒想到,連淩宴自己都沒想到,對視一秒後,眼淚竟然再次奪眶而出,止都止不住。
葉朝愣了,教導員連忙跑進辦公室拿紙,一邊往淩宴手裏塞,一邊道:“你這孩子也是,上次不都說了嗎,你在軍演裏立了功,葉營想重點培養你,才将你從通訊員的位置上撤下來。陳旭胡說,你也信?”
淩宴抽泣得厲害,一雙被淚水糊住的眼直勾勾地看着葉朝。葉朝嘆了口氣,快步走過去,剛想說些什麽,手就被淩宴抓住。
他向來不喜身體接觸,此時卻沒有立即抽離。
淩宴近乎無助地看着他,眼底盡是委屈和祈求,“首長,您讓我回來吧,我還想當您的通訊員,您別不要我……”
話音未落,教導員就趕了上來,一把将淩宴攔開,對葉朝尴尬地笑了笑,“剛跟隊友起了沖突,情緒不太穩,我先帶回去了啊。”
葉朝指尖發麻,目送教導員推着淩宴離開,良久後深嘆一口氣。
就在剛才,他又想到淩宴了。
那個淩宴,他的淩宴,他的糖糖。
淩宴小時候雖然黏人,但乖巧聽話,鮮有耍脾氣的時候,哭鬧的次數屈指可數,每一次都記在葉朝心裏。
二年級的夏天,男孩們相邀去水上世界消暑。淩宴也想去,但那幾天剛好有些小感冒,不嚴重,可兩家老爺子擔心他玩水回來感冒會加重。
葉朝為了陪他,也沒去水上世界,好言好語哄他吃藥,他抱着葉朝念叨了一天水上世界。
葉朝被念煩了,順口說了句“再說水上世界就不要你了”。
淩宴整個人都愣了,半分鐘後開始嚎啕大哭。葉朝也小,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葉老爺子趕來把自家孫子數落一頓,抱着淩宴哄了半天,最後警告葉朝道:“你是哥哥,以後不準再給小宴說‘不要你’這種話,聽到沒有?”
在走廊裏站了片刻,葉朝自嘲地笑了笑。
糖糖已經走了,其他人再像,也不是糖糖。
因為打架,荀亦歌被關了三天禁閉,陳旭和四連的幾人也各自領了處分。荀亦歌“刑滿釋放”後四處打聽,興高采烈地跟淩宴說,陳旭當不成營長的通訊員了。
淩宴已經冷靜下來,情緒趨于平穩,笑答道:“嗯,背後說人小話肯定當不了通訊員。”
“營部的兄弟跟我說,營長拒絕再選通訊員。”
淩宴低下頭,“……哦。”
那天葉朝看向他的目光很深,但仍有種疏離的淡漠。這幾日他又好好想了一番,很為失控哭泣懊惱,思索再三,決定先在一連穩一段時間。
日子突然寧靜下來,實在想念的時候,就拿着從服務站買來的筆記本和畫筆,躲在後山上畫一畫葉朝。
他學了那麽多年繪畫,18歲時為了葉朝而放棄,如今再拿起筆,即便身體已經不是自己的,也不覺生疏。
說起來,這副身體似乎與他相當合拍。
剛醒來那會兒,他了解到“淩宴”是個努力卻笨拙的年輕人,身子骨雖好,但不太協調,很多戰術動作做不出來。他一度擔心這種笨拙會跟随自己,但第一次進行耐力越障時,他就發現擔心純屬多餘。
他能夠駕馭“淩宴”的身體。說得不客氣一些,他甚至比“淩宴”更能駕馭這副身體。
葉朝還是經常到各個連隊指導訓練,身邊再沒了打傘搖扇子的小兵。淩宴一見他就緊張,心髒猛跳,大半精力都放在強作平靜上,表現自然說不上出色。
葉朝常給戰士們指點一二,但避嫌似的不跟他答話,他趴在靶位上,巴巴盼着葉朝來和他說兩句話,葉朝指點了很多人,還拿過荀亦歌的步槍親自示範,輪到他時,卻只說了句“加油”。
射擊訓練完畢,他留下來清理靶場,從沙土裏撿起葉朝示範時掉落的彈殼,重重捂在心口。
彈殼是涼的,胸膛卻熱得有如着火。
彈殼堅硬,卻在心髒上落下一片柔軟。
夏季是西南地區自然災害高發時期,連日暴雨之後,C市轄內數個村鎮爆發滑坡與山體垮塌,情況緊迫,連偵察營也臨時接到搶險救災命令。葉朝親自帶隊奔赴災區,淩宴坐在劇烈颠簸的軍卡上,星夜啓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