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39 人情世故嘆兩難
“啓禀聖上,聶大将軍前來赴宴!”
聶琰本就受邀參加春宴,未等太監複命便領着麾下将領來至禦前。
果真如聿琤所言,來到皇帝、皇後跟前的聶琰一行人皆着戎裝,,所攜兵器全已先繳交予禦前帶刀侍衛,已是準備萬全之姿,随時都要離京。
為首的聶琰長揖而不跪,“末将拔營之前特地前來赴宴,軍務緊急,不能随聖上一道飲酒賞花,還請聖上恕罪。”
“朕明白你心系邊關,此回出征,還得帶上聿璋;朕這唯一的兒子,可就交給你領着了。”皇帝起身上前,滿心信任的用力握了握聶琰。“來人!賜酒!”
聶琰與皇帝對飲三杯,還未傳聿璋,卻見那一身素白、頭戴金冠的聿琤開口,“聶将軍,三弟年幼,此回離別前還能與母後見上一面,若不讓他出來與咱喝杯離別酒,莫不是太無情了麽?”
聶琰睨了聿琤一眼,嘴邊勾出的弧度略顯輕蔑,颔首道:“長公主言之有理,聿璋,來與聖上、娘娘等人話別罷!”
“謝大将軍。”聿璋身着寬大戰袍來到皇帝跟前,“參見父皇、娘娘,皇姊。”
“到底是長大了,才入營不過兩月有餘……”皇帝仔細瞧了瞧他,拍着他肩頭,既不過份親熱,亦展露出為人父的慈愛。“年輕人,多見識多學總是好的,朕雖然不舍,看你如今脫胎換骨,是也不無欣慰!”
聿璋拱手答謝,“多謝父皇關愛!”
聿琤與皇後對望一眼,端着酒盈盈起身,“聿珏日前與你在營裏一敘,說你瘦了一大圈,我瞧來倒覺得你精壯不少,眼神也越發銳利幹練。”她讓聿璋接過酒,舉杯與之相扣。“此番随大将軍出外,可是難得的歷練良機,我期待着能聽聞你——立下戰功的捷報。”
此話說得大氣,卻是只問功勞而未聞關心。“承蒙皇姊看重,聿璋一定盡力。”
聿琤瞧了瞧他低斂的眉,先幹為敬,聿璋後飲亦然。
在旁目睹一切的聿珏,原想上去溫聲嘉勉一番,卻給這二人那既拔弩張的氣氛給吓得有些卻步;縱使她再愚鈍,也能明白聿琤話裏深意。
“母後……”她回頭,但見皇後昂首,臉上平靜無波,俨然不願介入,就這麽看着事情自然發展。
咬了咬牙,見聿璋欲交還酒杯,知道要是真讓他們走出禦林苑,要追只怕是來不及了……
“且、且慢!”
這一聲嬌喝,不僅讓聶琰等一幹武将把注意都轉到她身上,就連聿琤也杏眼圓睜,瞪着聿珏走上前來,卻全然摸不着頭緒。
刻意忽略了聿琤又驚又疑的眼神,聿珏直是綻開笑顏,親昵的攀住了聿璋臂膀。“既是離別酒,怎能少了二姊我呀?”她從太監手頭接過酒壺,又給他倒酒。“我哪,不會飲酒,用茶湯來代替,怕是給諸位将軍見笑了。”
她只斟了半杯,望向他已染上些微風霜的清瘦臉龐,不自覺紅了眼眶。“在外頭不比在宮裏,之前給你送去的東西謹慎點用,娘娘跟父皇,還有咱都在京城等着你哪……萬事小心。”
見聿珏紅了眼眶,聿璋的笑裏也染上一絲傷感,他強撐着,語調裏多了幾分溫度。“二姊的話,聿璋牢記在心!”他仰頭又是飲罷,聿珏點點頭,喝了一小口茶湯,下一刻決然轉身,繞到皇帝身邊去請了韻貴妃。“娘娘,請跟聿珏過來,見見聿璋!”
韻貴妃萬萬沒想到聿珏會來邀她,自是又驚又喜,來到兒子面前,才打了照面,縱有千言萬語,亦是哽咽得無法開口。
聿珏眼底的兩行淚終是失守,聿璋摟着母親話別,給旁人的歌聲掩蓋,她聽不分明,只是舉袖抹了抹淚,仰起頭時不經意對上聶琰,那望着她的笑意有些複雜,她瞧不分明,僅是點了個頭當作答謝。
在她身後的聿琤卻面無表情,俏臉上彷佛罩了層寒霜。
最後聿璋與韻貴妃的離別酒終沒喝成,聶琰領着将領離去,那步伐迅捷,來去如風,而那少年的清減肥影,便是給其他久經沙場的武将給掩蓋,一下子就消失在她的視線裏。
母子倆沒說什麽,卻也像是什麽都說了。皇帝摟着感動不已的韻貴妃離開,自是賞花散心去了,回過頭,皇後不知何時也與德貴妃、聿珶相偕離席,前一刻還好好的飲酒賞花、接待朝臣的樣貌,轉瞬間像是人去樓空,徒留下空了的酒壺與逸散開來的茶香。
未幾,耳邊卻送來一聲嬌嗓,字字寒冷如冰,直指心底——“妳可真做了一件好事!”
聿珏猛然擡眼,只見聿琤一口朱唇似笑非笑,神情奇詭的瞧不出喜怒:她伸手來朝聿珏的肩頭拍了拍,動作是輕柔非常,卻教聿珏背脊發冷。
她掀了掀唇角,欲佯作不知,顫抖的聲調卻洩漏了真意。“大姊……聿珏想問……就不能,寬容些麽?”到底是姊弟!她想不透,是母後親生與否,有這麽重要?
“聿珏,大姊要給妳個忠告。”聿琤摟着她,靠在她耳邊輕吐,“對敵人心慈,便是對自個兒殘忍。”
她方寸一緊,手裏的茶碗登時傾覆,茶湯灑了一地,全入了腳下的春泥。
“大……姊?”
“對于絕情心狠這一門課,妳還得多練練。”聿琤終是松開了聿珏的肩頭,“好自為之。”語罷,她毫不戀棧的轉身離去。
***
“我不明白!”
聿珏偕同谷烨卿來到水池畔,春暖花開,池子上頭幾只水鴨理毛嬉戲,與池邊的游人相映成趣。
只可惜姑娘百感交集,無心欣賞。
“谷烨卿!你告訴我,我錯哪兒了?”
拄着拐杖的他好不容易才跟上她的腳步,見她一身湘妃豔色,好似要與湖光桃紅融在一塊兒,合該是美人美景,一幅讓人為之神往的景象,然而此刻,玉顏卻是挂着兩行清淚,教人望之心疼。
他邁開步伐靠近,“妳沒錯。”三個字,竟是如此難以啓齒。
“那大姊為何要這樣對我說話?”光是回想起聿琤那句“好自為之”,就能令她心痛如絞。“母後也是……她們總是寵着我、由着我的!看見弟弟即将遠行,下一回碰頭不知何年何月……我關心個幾句不成?拉貴妃娘娘給他們親生母子說說話也不行麽?”
谷烨卿不搭話,聿珏氣惱得失了理智,推了他一把,“答話呀你!”
他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好單臂摟着她入懷,聿珏起初還有些掙紮,最後是哭累了,将他一身鑲銀紫袍當成巾帕來使,鼻涕眼淚,還有那滿腔氣惱全撒在他身上。
“聿珏。”聽她哭聲漸歇,終于稍稍冷靜下來,谷烨卿松開她,開口的嗓音不由低啞幾分。“論手足親情,妳那樣做,一點兒沒錯;但若問人情世故,妳是犯了大忌。”
“大忌?”哭了這麽一陣,聿珏只覺口幹舌燥,還有些發昏,對于他的一席話,反應是慢了幾分。“我不明白……”
他點點頭,“不知妳有否注意到聖上面對聿璋的反應沒有?”
“父皇他……我聽起來是不愠不火的,還有點像場面話呢。”
“是呀!那便是重點了,妳想,為何連聖上替兒子送行都要如此小心忌憚?”他揚起一指,揩去聿珏眼角的淚。“因為手心手背都是肉。”
“你是說……這才能兩面都不得罪?”
“就是這個意思!”他眉宇輕展,因聿珏的機敏而歡喜。“皇後那兒有妳們兩姊妹,尤其是長公主。他得做面子給未來的太子,但聿璋又是他唯一的兒子,是他的寵妃生下的。縱使疼愛,那也得藏在心底,尤其是不能當着皇後的面表露;妳那一番話說得情意真摯,就連聶大将軍都因妳的直率而笑了,但,那卻也是長公主最不樂見的。
“她就是千方百計想把聿璋給拱上前線!妳這樣依依不舍,等于是公然與她的意思相左;妳們又是親姊妹,妳這麽做,不會真讓聿璋變得好過,更是為難了妳自己。”
聿珏的疑惑,終是給他一點一滴的鑿透,“所以,大姊她才這樣對我說話……母後才一聲不吭的拉着聿珶她們轉頭就走……我不知道,沒想到會這樣……”她又是失望又懊惱的抱着頭,連梳理漂亮的發髻都要亂了。“這也太難了!”
谷烨卿捏着鼻子,因她的開竅而欣慰,卻也帶了一絲難以言明的傷感。“人情世故本就是這般難的嘛!”
聿珏懊悔的嘆了幾聲,末了,才掏了巾帕抹臉。“我不想這樣。”她輕咬菱唇,對上他疑惑的眼,“每個人都這樣藏着掖着,縱然有話也不敢明講,顧忌這、顧忌那的!多麽累人?我不要這樣!”
就算是受了一點傷,她答起話來,還是那樣任性故我;谷烨卿心疼又欣慰的笑了,這才是他熟悉的皇甫聿珏!
只是,這樣天真任性、了無機心的她,還能維持多久?
他喜歡這樣的聿珏,正因如此,才愈是不忍見她受傷難過。
她斂上眼,似是倦了般的嘆了口氣,“我想回去了。”
“回翠華齋?”
“嗯,母後那頭,若你碰上了,你再跟她說一聲,至于大姊……就這樣吧!”聿珏真想眼睛一閉,什麽都不去搭理;她嘟着唇,執着巾帕随手往他身上抹了抹,“你的衣裳給咱弄髒了,對不住……還有,謝謝你。”她眨着眼,終是露齒一笑,“不愧是兄弟!”
谷烨卿一楞,卻是有些哭笑不得。“既然是兄弟,那就別謝了!”
聿珏走了幾步,像是想起了什麽,大叫一聲!“啊!”
“怎、怎麽了?”谷烨卿拄着拐杖又跟上來。
“湘君跟柳莳松不曉得去哪兒了……我找找去!”心意已決,她提着裙襬,使起輕功奔來,一下子便把谷烨卿與池塘都甩在後頭。
現在的她,一心一意只想縮回自己的窩裏去,暫時避開谷烨卿口中的“人情世故”。
她想念起湘君那單純直率的笑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