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天色漸暗,外頭的孩童也止了喧鬧,三三兩兩結伴歸家去。
不知哪個小孩聰慧有心,走之前在窗外留了盞燈籠,還為他倆把門帶上了,眼下屋裏雖然黑卻也不至不能辨物,靜得能聽見身邊人的呼吸聲。
兩人于床沿并排落座,虞小滿垂眼看着陸戟身穿的錦服袖緣的流雲花紋,想起繡這片花紋時自己的心情,攏了攏身上的披風,悶聲說:“我也沒做什麽……反正該曉得的不該曉得的,你都曉得了。”
話裏含着怨氣,陸戟并非聽不出來。
想來也是,虞小滿為他做的即便未曾說出口,也用實際行動讓他一一感受到了。虞小滿為他解藥性,打絡子,做衣裳,把最珍貴的元丹送給他治腿,竭盡所能為他掃清障礙,不然他也做不到如此快地解決那些事,趕來這裏接人。
虞小滿離開後,陸家亂作一團。恰逢皇上下令重啓四年前邊關戰役通敵叛國一案,陸戟将搜集到的證據提交上去,再加上打點過關系的朝中大臣多方施壓,原本打算用賞賜對付過去的皇帝到底是怕不得人心,指派大理寺輔助刑部徹查此事,接了任務的哪敢怠慢,不出十日便有了結果。
長長一串罪臣名單驚動整座皇城,其中以京城馮氏所占篇幅最甚,上至已致仕養老的馮家老太爺,下至本族幾名在外地當差的外家子弟,牽連甚廣,與其有姻親關系的陸家自無法置身事外。
馮曼瑩剛解禁足便被押送大內,光是讓陸家與此事脫開關系,保全陸家百年基業,已令陸戟殚精竭慮,到頭來無人領情不說,還被家中長輩唾罵吃裏扒外,着實滑稽。
因而虞小滿不計回報的付出更顯難能可貴。
忙裏偷得一刻閑,陸戟顧不上吃飯也不願阖眼休息,只捧着虞小滿留下的蛋絡子,望着裏頭顆顆晶瑩的珍珠出神。得空回趟陸家,就将自己一個人關在房中,小心翼翼地把玩虞小滿親手做的紙鳶,生怕紙糊得不夠結實,出去一吹風就散了架。
待派出去的人回禀,得知虞小滿确是回了老家,陸戟放心的同時,恨不能連夜疾馳趕去。可京城到底不安全,他所做的事無異于渡易水,稍有不慎便有殒身的危險,再三忍耐,才勸服自己将事情全部解決後再把人接回來。
眼下思念多日的人兒就在身邊,會哭會鬧會委屈,陸戟揪心的同時又覺寬慰。
至少沒叫他再為自己挨一刀,若他出了什麽事,才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于是陸戟附和道:“嗯,我曉得。”
虞小滿探不到他的心思,嫌他話少,哼道:“你才不曉得。”
“還有什麽我不曉得的?”陸戟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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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都曉得嗎?”
“是你說我不曉得。”
兩個人繞口令般地你來我往,虞小滿先把自己繞暈了,氣呼呼道:“有本事自個兒猜,沒本事那便不曉得着吧。”
活像個說不過別人還非要占上風的小孩,弄得陸戟翹起唇角,忍不住笑。
手伸到披風下,摸到垂在身側的一只手。起先虞小滿還掙紮了兩下,見躲不開,認命似的由陸戟牽着,委屈又漫上來,嘟哝道:“一會兒牽一會兒放,算什麽呀……”
知他被先前的忽冷忽熱傷了心,陸戟側過身,另一只手捏了他的下巴轉過來,迫他與自己目光相對。
虞小滿擰不過他,嘴巴一扁,又要掉眼淚。
被陸戟一句話給勸了回去。
“以後會一直牽着,你不叫我放,我便不放。”
臨近亥時,兩人才用晚膳。
依舊是熟食燒餅加現熬的湯,陸戟去村口老婆婆處取湯時,老婆婆特地給他多盛了一勺,說:“雙身子胃口大,軍爺喂媳婦兒多喝點。”
明白過來“雙身子”指的何意,陸戟委婉地說:“他只是近來胃口好。”
“那敢情好,能吃是福。”老婆婆笑得更慈祥,幹脆再舀兩勺,“這碗就當老婆子送的,恭喜二位良緣再續,祝二位早生貴子。”
陸戟是騎馬去的,回來時遠遠看見小木屋虛掩着的門縫裏鑽出半顆腦袋,又飛快縮回去,了然地翻身下馬,拎着食盒大步向前去。
那兩張寫了二人名字的紙已經不見了,許是被虞小滿藏在了更隐蔽的地方。陸戟看破不說破,只低頭打開裝着食物的紙包,湯也推到虞小滿面前。
這屋子雖小,生活用品卻備了個齊全。既是兩人一起吃,虞小滿便自櫥櫃裏拿了幾只盤,麻利地将菜品一一放好,還多分了一碗湯給陸戟。
在陸戟疑惑的視線下,虞小滿不得不硬着頭皮解釋:“你受傷了,喝湯好得快。”
陸戟自是願意享受自家媳婦的照顧,然不善言辭的性子令他不會借機耍心眼博同情,等到吃完,碗筷也收拾幹淨,他提了劍要走,被虞小滿叫住,還以為對方又要給他買飯的銀錢。
虞小滿站在門邊,似欲語還休,又似惱了他的寡言木讷,咬了咬唇,還是忍不住問:“你先前說會告訴我如何受的傷,怎的又不肯說了?”
這晚,陸戟沒回客棧,留在了小木屋裏。
本來沒有留宿的打算,是虞小滿點了燈,叫陸戟解開衣裳給他看,見那刀傷口橫貫左胸,還在滲血,吓得再不敢叫陸戟亂動。
為讓虞小滿放心,陸戟解釋說:“馮家雇的刺客幹的,那會兒我剛能行走尚不适應,下馬車時忽遭襲擊,躲閃不及,幸好不曾傷及要害。”
虞小滿雖知陸戟的處境水深火熱,卻沒想到那幫人猖狂至此,竟敢當衆行刺。
沉默片刻,陸戟又說:“幸好當時你不在我身邊。”
心口猛地震顫,虞小滿逃避般地別開眼,再次正視時,眼眶只微微發紅,淚已然憋了回去。
“那這鞭傷呢?”他指着陸戟身上青紫交錯的鞭痕,“誰幹的?”
陸戟沒打算再瞞着他,如實答道:“我将馮曼瑩與人勾結謀私的罪證呈了上去,陸老爺氣我吃裏扒外,對我動用家法以儆效尤。”
虞小滿沒留意他對自己父親的稱呼,聽了只覺憤然:“馮家母子坑害你至此,你不過為自己讨回公道,憑什麽責罰你?”
久違地見虞小滿為自己出頭,陸戟心中熨帖,安撫他道:“無礙,不會有下次了。”
抹完傷藥,兩人像從前那樣和衣躺在床上。
此處條件簡陋,棉被也只有一床,唯恐陸戟扯到傷口,虞小滿讓他像從前那樣平躺,夜裏一個勁兒把被子往他身上堆。
陸戟也不是傻的,半夜醒來又将被子推回去給虞小滿蓋腿,這麽折騰幾個來回,二人困意全無,并排躺着盯房頂的木梁發呆。
慵懶的打更聲自窗外掠過,虞小滿順勢打破四更天的寂靜:“我千辛萬苦将你的腿治好,他們非但不心疼,還打你,真是氣煞我了。”
原來還惦記着這事,連璧月姐姐的口頭禪都用上了,想必氣得不輕。
陸戟樂于見他心疼自己,卻不想他氣壞了身子,于是在衾被之下拉了他的手,而後說:“我也是。”
虞小滿以為陸戟與自己同仇敵忾,用力與他回握,掌心貼着掌心,好不暖和。
誰知陸戟挪用了他的句式,說的卻是旁的內容。
“千辛萬苦趕來這裏,你非但不跟我回去,還趕我走。”陸戟一本正經道,“真是氣煞我了。”
都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第二日虞小滿提着籃子去村裏買菜,發現大家看他的眼神不太對勁,一問才知,經昨天那幫小孩的口口相傳,如今全村上下都曉得昨天陸戟睡在小木屋了。
買白菜,嬸子勸他:“瞧人家多大誠意,把軍隊都調派到這兒來了,若是再不回去,怕是要出動大內禁軍了。”
買土豆,大媽開他玩笑:“你家軍爺生得玉樹臨風相貌堂堂,再不依了他,咱們村的姑娘們可都坐不住咯。”
路過村口,賣湯的婆婆也說道兩句:“原來将軍媳婦兒是個标致的男娃,難怪,難怪……”
虞小滿一頭霧水,心想我不在的這兩天究竟發生了什麽?
帶着疑問往回走,行到僻靜處忽然扭頭,攜劍跟在身後的陸戟一愣,未來得及說話,便聽虞小滿問:“你的腿,全好了嗎?”
陸戟不知他為何問這個,點頭道:“好了。”
視線下移,虞小滿眼神中帶了些審視與懷疑。
陸戟沉思片刻,而後上前,一個弓腰,将虞小滿打橫抱了起來。
“欸——”
虞小滿只來得及驚叫一聲,雙腳就離了地。
光抱不夠,陸戟還原地轉了兩圈,停下也沒把人放下地,低頭看攀着他的脖子驚恐得說不出話的虞小滿,問:“信了嗎?”
“信了信了。”
虞小滿點頭如搗蒜,忙松了胳膊從陸戟身上跳下來,健步如飛走在前面。
走了兩步,又慢下來。
“那你便快些回去吧。”他背對着陸戟說,“京城還有人在等你呢。”
這回輪到陸戟疑惑:“何人?”
“沈家小姐。”
“與她有何幹系?”
“那、那還有許多想嫁你的姑娘呢。”
“與我有何幹系?”
“怎的沒幹系?”虞小滿急了,“如今你腿好了,什麽樣的姑娘都娶得,不管是想跟沈小姐重修舊好,還是另擇佳偶,都可……欸!”
身體一輕,又被身後的人抱了起來。
陸戟通過方才的試驗找到了令虞小滿說不出話的好辦法,把懷裏的人往上掂了掂抱緊了,才得空問:“為何不想和我回去?”
起先他以為虞小滿氣他将自己送走,惱他不記得八年前的一段緣,如今他親自來了這海邊,亦解釋了将他送走的原因,難道虞小滿放不下的竟是……
“你以為,我心裏還有沈暮雪?”
以這樣的姿勢被質問,虞小滿羞恥得閉上眼睛:“難道……不是嗎?”
陸戟想起那日在練武場撒的謊,頓生自己挖坑自己跳的無力感,嘆了口氣,愧疚道:“那次……是為了将你送走,故意那樣說的。”
其實結合陸戟這些天的種種表現,虞小滿也不是沒想過當時說的那些話言不由衷。
只是他仍打心眼裏自卑,覺得自己與陸戟不相配。那句“我亦從未忘記過她”更是紮在他心裏的一根刺,不碰都會疼。
虞小滿固執地不睜眼,梗着脖子說:“你與沈小姐金玉良緣,如今她和離,你的腿也好了,不是正好……”
“正好什麽?”陸戟問,“你只管亂點鴛鴦譜,不問我是否願意?”
“你願意的。”
“我願意什麽?”
“願意娶她……你喜歡她的。”
陸戟拿他沒辦法,無奈地問:“你如何看出的我喜歡她?”
虞小滿理直氣壯:“用眼睛看的。”
看着你那樣為她着想,看着你将她為你做的梅花絡子系在劍上随身攜帶。
在心裏偷偷酸了一小會兒,支棱着耳朵的虞小滿聽見陸戟說:“那你睜開眼睛,看看我。”
他的聲音很沉,卻非命令的語氣,而是打商量似的渴望,拜托他睜開眼睛看上一看。
虞小滿拒絕不了這樣的溫柔,睫毛簌簌抖了抖,自兩條細縫起,水潤黑眸慢慢睜大,與上方的陸戟咫尺對望。
陸戟唇角微勾,弧度很淺,天光自頭頂落下,鋒利的眉眼也暈染一抹溫和笑意。
“你且仔細看看,我喜歡的是誰?”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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