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夜裏又起風,動靜不小,虞小滿卻睡得很安穩。
早起時瞧見外頭白茫茫一片,撐開木窗,碎雪自窗臺揮灑散落,熹微晨光将白皚皚的地面照得晶瑩透亮。
好一個雪晴天。
深吸幾口沁涼空氣,虞小滿瞥見放在桌上的食盒,裏頭的湯已經喝得一滴不剩,這會兒看見空瓷碗,還忍不住舔嘴唇流口水。
得洗幹淨還給人家。
這麽想着,虞小滿捧着食盒推開門,雪地反射的陽光刺得他眯了眯眼睛,再次睜開時,便瞧見陸戟抱着把劍杵在不遠處的樹下,像一夜沒離開。
待他走近了,虞小滿用餘光打量到他換了身衣裳,想必昨夜确是回客棧住了,不由得放了心。
雪天井水反而暖和些,虞小滿吊着木桶打水,陸戟放下劍上前幫忙。
兩個人四只手拽一根繩,一個沒錯開手指相碰,虞小滿忙移開手,反應過來後又慢吞吞地伸向前:“我自己來。”
陸戟力氣大,三兩下将盛滿水的桶提了上來,虞小滿接了個空,幹巴巴地道了謝,撈起衣袖,舀了瓢水蹲在井邊洗碗。
陸戟把劍拿起來,退到一邊不礙事的位置,一聲不吭,存在感卻強到令人難以忽視。
将洗幹淨的碗放在井沿晾着,虞小滿擦擦手站起來,故作随意地問:“你不回去嗎?”
“回何處?”
“京城,你的家。”
生怕陸戟誤會自己的意思,虞小滿又說:“那些事,擺平不容易吧?想必之後還有不少雜務等你安頓,還是早些回去吧。”
前夜剛到這裏,虞小滿便是這麽同他說的,陸戟臉色頓時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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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來接你的。”他說,“你不在,我如何回去安頓?”
虞小滿對陸戟的話有些摸不着頭腦。
他以為陸戟此行是為了确認他的安危,以求心安理得,如今見到他了還不走,難不成覺得不夠,想幫他買房安家、看着他娶妻生子?
不由得打了個寒顫,虞小滿越想越覺得有道理。家裏事料理完,就該考慮終身大事了,陸戟多半是怕不好向沈暮雪交代,也過不去自己心裏那關。
若是他虞小滿過得好也就罷了,眼下這食不果腹的可憐樣都叫陸戟看了去,昨個兒還被木匠家的媳婦欺負……虞小滿擡手捂住臉,心想這可太糟糕了。
為了顯得不那麽落魄,晌午過後,虞小滿換了件新棉衣。
是前些日子璧月姐姐送來的,一直沒舍得穿,本打算等到年初一,現下為了裝點門面早早地穿上了,立領邊的一圈絨毛裹着他白裏透紅的臉蛋,走出門去,幾個小孩都看傻眼了。
一個男孩呆呆地說:“小滿哥哥真、真漂亮。”
紮雙髻的女孩忍不住笑:“小滿哥哥是男孩,怎麽能說他‘漂亮’。”
“那……英俊?”虎頭虎腦的小男孩看看虞小滿,又看向一邊的陸戟,“陸将軍才叫英俊倜傥呢,小滿哥哥就是漂亮啊,像天仙下凡。”
虞小滿聽着害臊,扭身要回屋裏去,被陸戟扣住門不讓進,還固執地擰着脖子不看他。
陸戟拿他沒辦法,溫聲勸道:“天放晴了,出來透透氣吧。”
說來奇怪,陸戟成天冷着張臉,卻很招小孩喜歡,尤其是男孩,對他手上的劍充滿興趣,還吵吵嚷嚷地求他教幾招。
索性待在這兒沒旁的事,陸戟撿來幾根枯枝發給孩子們,教給他們一段軍中常練的招式。
男孩子們學得認真,紮個馬步都力求大腿與地面平行,個個板着小臉煞有介事,仿佛真參了軍。
陸戟沒拿軍中的标準要求他們,只告訴他們在家也可以這麽練,對身體百利而無一害。
有個男孩問:“那若是上戰場呢?怎樣斬殺敵人?”
另一個男孩也心急:“劍那麽沉,我一只手都提不起來。”
這回陸戟沒有為他們答疑解惑。
低頭看向手中為出鞘的劍,他說:“拔劍不是為了争名奪利,更不為光耀門楣。”
男孩們不解,問:“那是為了什麽?”
陸戟扭頭,看向坐在屋檐下埋頭繡花的虞小滿,冬日暖陽灑下,襯得他眉眼安恬,寧靜得如同一副濃淡相宜的山水畫。
看了一會兒,他說:“為了保護想保護的人。”
虞小滿心思敏感,早就察覺到陸戟在看他。
他假裝不知道,心慌意亂差點紮到手指,後來在身旁小姑娘的提醒下,才發現自己錯将黃線當成紅線,繡了半朵顏色古怪的牡丹花。
鼓着腮幫子拆了半天,待換上新線,已然疲憊困乏,沒了再繡一遍的興致。虞小滿放下繡繃,趁那邊還在熱火朝天地練兵,站起來活動筋骨,沿屋前小路往海邊走去。
與北方的雪虐風饕不同,這裏太陽剛出來雪就化了大半,剩下的薄雪被來回瘋跑的孩子們踩得結實,一腳上去嘎吱響,卻不會陷進去,亦不至打滑。
雪後的海似乎比往日收斂幾分,海浪都細細綿綿,一層接一層不争不搶地往岸邊湧,天空被融成煙青色,銀裝素裹,海天一線,美得叫人不舍得眨眼。
虞小滿在積雪與灘塗的交界線外停住腳步,蹲下堆雪人。
捏出圓圓的身體圓圓的腦袋,方才揣在兜裏的小石子做眼和嘴,再一左一右插上樹枝做胳膊,便大功告成。
撐着下巴端詳了會兒,忽聞一串銀鈴般的笑聲,扭頭一看,璧月不知何時從海裏出來,正看着他堆的小雪人發笑。
“你怕不是堆了個侏儒,這麽小一只,不出半個時辰就該化了。”
虞小滿被她笑得臉上挂不住,站起來擡腳要将那雪人碾平,被璧月拉住了:“別呀,多憨厚一雪人,就讓它多留會兒吧。”
姐弟二人久違地坐在海邊聊天。
“記得你剛化出魚尾不久,就拉着我去海面跑,說要堆雪人。”提及往事,璧月面容柔和,微微笑着,“我就告訴你呀,雪不是每天都有,我們所在的這片海域,一年到頭也就碰上一兩回,你聽了眼淚都要下來了,說‘那我變成人還有什麽意思’。”
虞小滿記得這事,也覺得當時的自己幼稚,垂低腦袋不言語。
“後來呀,你一心要往北方跑,我還當你想去堆雪人,誰知道呀……” 璧月說着說着氣不過,擡手彈虞小滿的腦門,“誰知道你個臭小子不聲不響地把一顆心許了人,還上趕着送元丹!”
提到這茬虞小滿就氣短,縮頭縮腦地躲:“為他治腿只有這麽個法子,我也不想的……”
“算了,送都送了,總跟你說這幹嘛。”到底是璧月大人有大量,收了手,沒好氣地哼道,“打小我就知道,你這孩子死心眼,決定了的事十頭鯨都拽不回來。”
鯨是海裏力氣最大的動物,虞小滿想象了下,心道十頭如此壯觀,必然是拽得住我這小身板的。
天容海色本澄清,姐弟倆肩挨着肩,像小時候那樣并排坐在礁石上,聽浪花拍岸,度餘日悠長。
沉默延續了一陣,璧月忽又啓唇:“三百年是一輩子,一百年也是一輩子……既然這麽想變成人,那就去吧,自己不後悔便好。”
虞小滿一怔,半張着嘴:“啊?”
璧月笑他呆頭呆腦,捏了一把他的臉頰:“況且姐姐已經替你把過關了,諒那臭男人不敢再叫你受委屈。”
傍晚,自來時的路回去,虞小滿擡頭便看見陸戟在路的盡頭等着。
待走近,一件熟悉的披風被從背後搭在肩上,将日暮寒氣阻擋在外。
虞小滿卻心神不定,進到小木屋裏,放下璧月姐姐給的一捧貝殼,扭身說:“我現在過得很好。”
剛進門的陸戟愣了下,腳步也随之停住。
“雖然回不去海裏,但有吃有喝有住的地方,還有姐姐照顧我。”虞小滿急急舉例,“那些小孩也很喜歡我,你用不着擔心我活不下去。”
他越想越覺得陸戟要帶他回去是無奈之舉,璧月姐姐今日說的話更是佐證了這一點,他不想再叫陸戟為難。
“至于元丹,那是我自願給你的,離開也是自願的,我從未想過借此向你索要報酬,或者逼你就範。”
“你看,沒了元丹我還能好好活着,你不必為此覺得欠我什麽,真的……不必。”
說完這些,虞小滿狠狠呼出一口氣。他不曉得陸戟能聽進去多少,反正該的不該的他都一股腦說了,但凡不傻都能明白他的意思。
孰料陸戟不僅傻,還亂抓重點。
“自願的?”他的聲音很低,帶着些微疑惑,“難道嫁于我,并非自願?”
虞小滿話趕話地說:“當然,只是為了報恩,沒有旁的法子。”
“那與我行夫妻之實呢?”陸戟擡眸,看向前方站着的人,“還有七夕那夜吐露心跡,皆是因為無可奈何?”
陸戟突然的口齒伶俐令虞小滿措手不及,他被那雙似能看透一切的眼睛盯着,被刻意挑起的往事戳着心窩,偏偏只能裝出無所謂的樣子。
“對,無可奈何……為了得到你的信任,留在你身邊,将八年前的救命之恩報完。”
虞小滿整顆心都在顫,咬緊牙關才勉強令自己不失态,卻在下一刻,陸戟自懷中掏出疊得整齊的兩張紙時破了功。
這兩張紙,前夜還藏在虞小滿的枕頭底下,如今竟易了手。
生怕面前的人再逃避,陸戟将寫了兩句情詩以及二人名字的紙展開,讓他瞧清楚:“若只是為了報恩,為何将此物帶在身邊?”
虞小滿睜大眼睛,看着上頭的字,手舉到半空想要回來,終究還是蜷起手指,放棄了。
睫羽垂落時,眸中已經含了淚。
“你又這樣,你總是這樣……總是逼我,非要我承認心裏有你。你知道,明明都知道,還是要逼我說出口,非要這樣……一刀一刀,淩遲我的心。”
帶着哭腔的嗓音沙啞,虞小滿再不掩藏滿腔苦澀,“得了我的答複,又遲遲不回應,哪怕、哪怕拒絕,也好過讓我抱有希望,又一再失望,我好不容易躲到這裏來,好不容易習慣了一個人的日子,你又來、又來招惹我,你、你怎麽……”
越說抽噎得越厲害,到最後連一句完整的抱怨都說不清楚,“你怎麽、怎麽這樣啊……”
到底是說不出“卑鄙”之類的字眼,虞小滿嫌棄自己沒出息,眼淚肆虐,哭得更兇了。
然話音剛落下,委屈發顫的尾音猶在,虞小滿就被摟着腰往前帶,納入一個寬闊溫暖的懷抱。
陸戟也不平靜,噴在虞小滿頸窩的呼吸很急:“別哭……怪我,都怪我。”
怪我沒能好好保護你,怪我無能,分明與你抱有同樣的情,卻連伸出手都猶豫,連回應都做不到。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虞小滿為了他連自己的性命都視如草芥,若是實話同他說了,他必要留下與自己共度風雨。
若不說那樣的話,他的小滿怎會願意離開?
他只想他的小滿好好活着而已。
那些狠心的話語紮在虞小滿心上,如今陸戟抱住虞小滿,那刀也不分畛域地捅在他心口。
可他們抱着渾身是傷的彼此,再鮮血淋漓的痛也變得不那麽痛,就算前路有更多的危險,就算下一刻天塌下來,也可以昂首挺胸從容應對。
夕陽西下,落日熔金,最後一點殘雪也化作潺潺溪流彙入大海。
虞小滿吸吸鼻子,從陸戟懷中退開,還是埋頭不敢看他:“我姐姐是不是同你說什麽了?”
陸戟摟着他的腰不放:“沒有。”
方才大哭一場的虞小滿臉上燒得慌,推着陸戟的前胸試圖掙開,沒想聽到一聲悶哼。
“怎麽了,哪裏疼?”虞小滿慌了神,再不亂動了,“是不是我姐姐……”
“不是,前陣子不慎受了點傷。”
虞小滿不太信他的話,合理猜測:“又是陸钺幹的?早知道走之前我好好收拾他一頓。”
聽到“走”字,陸戟渾身一震,好似又回想起那天清晨醒來到處都找不到人的恐懼中,忙收攏雙臂,将失而複得的人抱緊。
奔波月餘,陸戟第一次在安心的狀況下合上疲憊的眼睛,在虞小滿耳邊輕呢:“別走……別離開我。”
看似神通廣大無所不能的男人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任是再硬的心也被焐軟了。
何況虞小滿心裏本就全是陸戟。
他乖乖窩在陸戟懷裏,小聲堅持:“那你得告訴我,是誰傷的你。”
又抱了一會兒,待長長一口氣自鼻間呼出,陸戟的手臂稍稍松了勁,令虞小滿後退幾寸,兩人面對面望着彼此。
騰出一只手,輕輕揩去眼角未幹的淚痕,陸戟勾起唇角,從此再不必将溫柔藏于心底。
“先把你為我做的,慢慢說于我聽,然後……我再告訴你。”
告訴你這些日子我有多想你。
還有,我有多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