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翌日虞桃進屋,隔着屏風瞧見虞小滿獨自坐在床上,四下張望一圈,問:“大少爺呢,昨夜不是回來了嗎?”
虞小滿不語。
虞桃繞過屏風走到床邊,見虞小滿失魂落魄眼角通紅,驚道:“怎麽了這是?”
擡手抹一把眼角,虞小滿低頭看那水漬,指腹一抹就開,更傷心了。
淨了面,早膳也不吃,虞小滿就撐着要下床。
虞桃忙放下手上的活兒來扶:“我的祖宗,你身上有傷,這又是鬧的哪一出?”
“我去找老爺和太夫人。”虞小滿說着,腳步踉跄地走到門口,“我不走,陸郎在這兒,我不能走。”
虞桃卻是一驚:“誰要趕你走?”
說到這,昨夜發生的一切倏忽闖入腦海,包括陸戟的冷言冷語。
“陸郎要送我走。”虞小滿咬唇忍淚,到底怕丢人,憋住了沒哭,扶着門框一步步往外,“我不走,我不會走的……”
若他走了,陸戟一個人如何在這險惡的後宅中生存?
他已經廢了雙腿,萬不能再搭進去別的了。
虞小滿身上傷未好全,行走頗為費勁,往太夫人院子去的路竟走了一炷香之久。
此番前去,虞小滿還抱了旁的念頭,便是揭露陸钺行刺兄長的醜惡行徑,為陸戟和那替死的小厮讨個公道。
心知此舉艱難,路上虞小滿走累了便停下歇歇,順便分出心神來琢磨此事。他想,若據理力争後長輩們仍要包庇陸钺,大不了我以死相逼。
他人微言輕,一條命在他們眼裏也不見得多珍貴,卻有将這事鬧起來的本事。待鬧大傳到外頭不好收場,以陸老爺重臉面的程度,自有閑言碎語壓着陸家着手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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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小滿考慮周全,孰料到地方太夫人關了門壓根不見他,在花廳等了一個時辰,麻煩守門丫鬟通報幾次,回來禀的依舊是“太夫人身子不适不見客”。
任是傻子也曉得必是有心為之。虞小滿心急卻又無可奈何,只得麻煩太夫人身邊的丫鬟捎句話,說過陣子再來,而後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
方行到外面,便遇上匆匆趕來的陸钺。
許是受了責罰的緣故,這浪蕩子瞧着比上回見時瘦了一大圈,原本尚且算過得去的面孔也尖嘴猴腮,越發陰險刻薄相,眉間凝着的戾氣倒在見到虞小滿後收斂了去,取而代之的是趾高氣揚的戲谑。
“喲,大嫂也來給奶奶請安呢?”
虞小滿看見他就火冒三丈,更兼嫌惡,知不宜在此處造次,閃了身欲躲開,又被這家夥擋了去路。
“瞧大嫂這氣色,身上許是還沒好呢吧?”陸钺吊兒郎當,絲毫不以為恥,“聽聞大哥幾日未曾回府,真是不知憐香惜玉,不如跟我回去,我那兒倒有些上好的藥材,可助大嫂早日康複。”
落魄至此還不忘調戲人,虞小滿在心裏啐了一口。
“陸郎待我極好,我用不上那些個藥。”虞小滿挺直了腰,盡量不落下風,“倒是二弟,虧心事做多了難免栽跟頭,藥材什麽的可先行備下,以防萬一。”
“你——”
陸钺本就喜怒無常,被這話刺到,上前幾步逼了虞小滿到牆角,邊上虞桃警惕地欲上前阻攔,被虞小滿擡手示意,躊躇着退到一邊去。
眼下此處就虞小滿和陸钺二人,前者料定後者不敢在太夫人院前放肆,後者剛因沖動吃了虧,兩人大眼瞪小眼,到底都不曾輕舉妄動。
帶傷的後背抵着牆面,痛感絲絲縷縷蔓延,虞小滿咬牙道:“行刺陸郎的人,是你吧?”
陸钺哼笑一聲:“是我又如何?你們能把我怎麽樣?”
虞小滿狠狠瞪着他。
“你以為找太夫人,她就會為你做主?你以為他們當真不知道是誰下的手?”陸钺渾不在意地笑着,“瞧瞧,幹出那樣驚天動地的事,我不過就受了頓責罰,過不多久,家裏照樣會為我張羅世家千金當夫人,我照舊是這陸府将來的主子。”
虞小滿毫不畏懼地迎着他的目光:“陸老爺說過要将爵位傳給陸郎。”
陸钺當了十幾年庶子,好容易一朝翻身,最是聽不得旁人說他比不上陸戟那個殘廢,面目登時一獰:“那又如何?待我母親解了禁,頭一個要對付的便是他,你以為他還有命活到那時候?”
虞小滿知此人無恥,卻不知能無恥到這般地步,倏地瞪圓眼睛。
陸钺對他這氣鼓鼓卻又拿自己毫無辦法的樣子很受用,得意道:“年初剛入府的時候,我就叫你跟了我,省得受那些個窩囊氣,你倒好,對那癱子掏心掏肺還為他出生入死。”
“可惜啊可惜,陸戟那家夥不解風情,還吊一棵樹上不肯下來……說起來,你不會還沒聽說吧,就沈暮雪與新婚不久的夫君和離那事?”
此行動靜不小,回院的路上虞桃瞧見虞小滿身後的衣服滲了一片血,竟是傷口裂開了。
本想叫郎中,虞小滿不肯,拉了床幔躲在裏頭自己收拾。
虞桃當他又害羞不想麻煩他人,在外頭待了一陣再進屋,聽裏面沒動靜了,悄悄掀了簾一看,人已然睡着了。
昨日一夜未眠,今日又奔波勞動,虞小滿這一覺直睡過了晌午。
下午有幾個陸家的親戚女眷前來探望,虞小滿與他們不熟,便說了些場面話,被問到陸戟在何處時,也只拿“衙內事忙”糊弄過去。
招待完畢,虞小滿以疲累為由退身去卧房休息,讓大家自便。
誰想幾名外家婦人耐不住嘴碎,虞小滿耳力又極好,方在虞桃的攙扶下出的門去,便聽見裏頭議論四起。
“聽外面丫鬟說,陸大少爺好些天沒回房了。”
“這世上的男子到底薄情,前陣子還聽說小兩口恩愛得很,轉眼就成了這幅光景。”
“依我看,這陸大少爺并非薄情,而是專情。”
“你也聽聞那沈家小姐和離的事了?”
……
虞小滿渾渾噩噩地聽着,回到卧房躺下,閉上眼,腦中還充斥着“沈家小姐”“和離”等字眼,不多時竟出了一腦門冷汗。
再晚些時候,沈寒雲登門拜訪,想着是陸戟的友人,虞小滿還是見了。
“陸郎不在府中。”虞小滿說。
沈寒雲瞧着他瘦削的面孔,還有相比上次見面時黯淡許多的雙眸,心中愈發難受。
不多時,沈寒雲還是道明來意:“我不是來找陸戟的,我來找你。”
藥香袅袅,熏得滿室清氣。
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夜,虞小滿夢到的是八年前擱淺在海灘邊的場景。
只是這回沒人來救他,他勉強睜了眼,遠遠看見一個模糊人影立在那兒,想呼救,如刀割般疼痛的喘息令他張開嘴也發不出一點聲音。
醒來時,虞小滿盯着床帳看了許久,而後喚了虞桃,問現在是何時辰。
得知亥時剛過,他便坐了起來,穿鞋更衣,說要去練武場一趟。
“白日裏傷口都裂了,怎的還不安生?”虞桃苦口婆心地勸,“這會兒大少爺也該睡下了,去了都沒人給開門。”
虞小滿非要去:“我有事要問他。”
“明日再問不行?”
“不行。”
虞桃拗不過他,只好幫着拾掇拾掇,送他出門去。
門扉一開便是涼風撲面。外頭夜深露重,虞桃拿了前些日子剛做好的大氅為虞小滿披上,虞小滿低頭看了看,二話不說返身回屋,換了一件舊披風。
虞桃打着燈籠仔細瞧了,是上回七夕他披在身上穿回來的那件,看大小應是陸戟的。
陸家的馬夫已然歇下了,被弄醒很是不快,虞桃塞了幾錠碎銀他才勉強收拾行頭,套馬駕車送虞小滿往練武場去。
馬車颠簸,虞小滿卻好似感覺不到傷口疼,歪靠在窗欄邊阖眼休憩。
路途漫長枯燥,風吹蟲鳴的動靜被車轱辘聲蓋得一幹二淨。車廂裏不比外頭暖和多少,虞小滿裹緊披風,貪婪地汲取上頭殘留不多的屬于陸戟的味道,思緒卻飄遠了。
就在幾個時辰前,沈寒雲說,可以帶他走。
起先虞小滿是懵的,讷讷地問:“走去哪裏?”
沈寒雲說:“但凡你想去,哪裏都可以。”
定下心神後,虞小滿問為何,沈寒雲也不遮掩:“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何況你救過我的命。”
想來沈寒雲便是四年前他在海上救起的那個人了。猶記當時的危急狀況,虞小滿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無論是誰,他都會救的。
那麽,下午他是如何回答沈寒雲的?
他說:“舉手之勞,不必挂心。”
可于他來說的舉手之勞,竟成了被救之人的念念不忘。
突如其來的推人及己,令虞小滿猛地打了個激靈,為自己欲壑難填的渴望,還有貪婪無度的索取。
他突然清醒,而後發現,陸戟并沒有滿足他的期盼的義務。
陸戟甚至可能完全不需要他的自作多情。
換言之,他的所有的糾結心思都是自尋煩惱。非但如此,他還将陸戟卷了進來,打着報恩的名義為自己謀私,将自己能給的一股腦塞給陸戟,卻從未問過陸戟究竟想不想要。
到地方下車,虞小滿立在寂靜秋夜中,仰頭望了會兒天邊孤月。
不多時,肺腑都浸滿涼冷,他抖了抖肩,将披風的前襟攏緊,擡腳走進練武場。
此處培養禁軍,夜裏也有士兵守衛。
聽說是将軍夫人,駐守大門的小兵腳程飛快,一盞茶功夫就折返回來,引虞小滿往裏走,說将軍尚未睡下。
虞小滿第一次來這兒,才曉得裏頭竟然如此大,比沈家那馬場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室內也空曠得緊,門窗未挂簾幔,寒風張牙舞爪到處亂竄,進到裏頭,虞小滿的心又涼了幾分。
寧願在這裏睡,也不願回家嗎?
陸戟坐于案前,手執毛筆,聽聞腳步聲擡起頭,等了一會兒不見虞小滿說話,便主動問:“何事?”
虞小滿将視線從床邊的軟塌上收回,望向陸戟,一時無言。
他想說“我想你了”,還想問“你為何不歸家”。臨到嘴邊還是換了別的,說:“白日裏我碰到陸钺,他承認那晚是他偷襲的你。”
聽到陸钺的名字,陸戟眉頭緊蹙,似想提醒什麽,啓唇又猶豫了,片刻後只說:“此事,你不要插手。”
“為何?”虞小滿問。
陸戟直截了當:“與你并無幹系。”
“我問的是,為何要将我送往別處?”
虞小滿此言一出,接踵而至的是長久的沉默。
筆尖落歪,觸及宣紙洇開墨點,陸戟抿着唇,無人能看出他在想什麽。
這回仍舊等不到他作答,虞小滿率先打破寂靜,自問自答:“休養身體在何處不可?非要去那京郊別院?”
“還是說,因為沈家小姐和離……”
原想連珠炮地将所有可能性都抛出來,總有一個能猜中,孰料說到這裏便喉嚨發緊,無以為繼。
虞小滿手心冰涼,深喘兩口氣,張了嘴剛要接着講,聽到桌案那頭傳來低沉的一聲:“是。”
凍僵的心狠狠一顫,虞小滿後悔了。
哪怕問“你是否厭煩了我”或者“你是否從未喜歡過我”,都比扯到旁人來得強。
哪怕陸戟同樣承認,這依然是他們二人之間的事,他依然可以掩耳盜鈴,假裝不知有旁人存在,假裝不知這個旁人在陸戟心中的分量有多重。
墨跡在紙上暈染一片烏黑,陸戟斂目看着,仍沒有将筆提起的意思。
“她為我和離。”陸戟嗓音淡然,平靜得像在陳述一個衆人皆知的事實,“我亦從未忘記過她。”
作者有話說:
思來想去這部分還是隐藏陸戟視角了 以後都會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