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虞小滿做了一個夢。
夢裏的他游曳在一片寂靜幽深的海域,上不見青天下不觸海底。
他游啊游,一路都沒見到同類。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只拼命往前游。
忽地,頭頂炸開一聲驚雷,海面波濤翻滾,洶湧肆虐,有人聲自後方傳來:“抓住他,他身上有寶貝!”
猛一個激靈,虞小滿甩動尾鳍游得更快,那幫人舉着刀槍窮追不舍,他連頭都不敢回。
“看到了嗎,在發光的就是寶貝!”有人激動地吼,“快點,就要追上了!”
虞小滿吓壞了,無頭蒼蠅似的到處躲。好容易游到了底,被一團飄蕩的海草絆住魚尾,虞小滿忙俯下 身去解開,視線一低,便瞧見胸前發着光的一團。
擡手輕輕按上去,那光芒随着心跳時明時暗。
挨着心髒,想必是極重要的東西。
……是什麽呢?
睜開眼時,虞小滿盯床帳茫茫然瞧了會兒,扭身時扯到身上痛處,忍不住低呼出聲。
虞桃在屏風外候着,聞聲忙跑進來:“欸我的祖宗,你可乖乖趴着吧,傷在後背,太醫交代了不可仰面躺睡。”
虞小滿還迷糊着:“太醫?”
虞桃說:“是啊,大少爺從宮裏給請來的,這會兒去耳房煨藥了。”
虞小滿點點頭,塌了肩膀趴在床上,側臉枕着墊高的錦被,實在沒力氣動彈。
清醒着喝下一碗藥,覺得傷處沒那麽疼了,虞小滿在虞桃的攙扶下坐起來,冒着熱氣的菜粥端到面前時,他才想起什麽,問:“大少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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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召見,進宮去了。”虞桃把勺子收回來又吹了吹,送到虞小滿嘴邊,“為了給你醫病,大少爺連夜差人進宮請太醫,許是擾了皇上清夢,這會兒賠禮去了吧。”
“他沒事吧?”
“能有什麽事?刀可是你為他挨的。”
昏迷前發生的一切,在虞小滿腦海中只有個隐約的印象,他記得陸戟抱着他,喚了好幾聲他的名。
他從未聽過陸戟那樣喚他,好像怕極了,喘息都在發抖。
“那昨夜……”
虞桃像是知道他要問什麽,徑直答道:“昨夜是大少爺守在床邊,整整一夜未合眼。”
虞小滿了然。
難怪一夜好眠,卻在快醒來的時候做了個噩夢。
許是因為失血虛弱,這一覺睡了足足七個時辰。
虞小滿連刀如何從身上拔走的都不記得了,眼下胳膊稍微動動便會牽到傷口,疼是次要,吃飯喝藥都要假手他人實在羞得緊。
用過午膳,在虞小滿第五次問“大少爺怎的還沒回來”時,外頭傳來一串腳步聲。
太夫人在丫鬟的攙扶下蹒跚而來,見虞小滿好端端地坐在床上,扯了笑容道:“滿腦子都是啓之,這地方可還有我老太婆的容身之處?”
搬了凳子請太夫人坐在床邊,虞小滿被仔細盤問了身體狀況。聽虞桃說太醫确診那一刀紮得不深,未傷及髒器,太夫人松了口氣,念叨了幾聲“阿彌陀佛菩薩保佑”,又拉了虞小滿的手,心疼地左揉右捏,佯裝責怪:“你這孩子怎麽這麽傻,遇到危險不趕緊跑?”
虞小滿理所當然地說:“要是我跑了,陸郎怎麽辦?”
太夫人聽了淚水漣漣,拍着虞小滿的手誇他好孩子,聽聞他昏迷虛弱是因為失血過多,忙叫身邊的丫鬟去把自己房裏藏了許多年的山參拿來,熬了給孫媳婦補身。
“苦了你了孩子,要是想吃什麽,盡管吩咐下人去做,我叫廚房這陣子別歇了,随時待命。”
虞小滿被這團寵陣仗弄得飄飄然,客氣推說不必,心裏卻是樂開了花。
——保護了陸戟不說,還享受了如此待遇,這一刀挨得真值。
又聊了一陣,虞小滿想起險些被他忽略的肇事兇手:“陸钺呢?這回他行刺兄長,家法怕是容不下,得報官扭送衙門了吧?”
因瞧着太夫人雖哭哭啼啼卻猶自鎮定,料想這事必定處理妥當了,虞小滿便說得很篤定,只待得到肯定答複以安心。
孰料太夫人面露驚訝,奇道:“此事與钺兒有何幹系?襲擊啓之的是先前在他身邊伺候着的一名小厮,許是幾年未得升職心生不滿,沖動之下才做出那等事,如今這小厮已被亂棍打死了。”
虞小滿險些被唬住,愣怔片刻,道:“昨日襲擊陸郎的不是什麽小厮,分明就是陸钺。”
太夫人也愣了,神色僵硬一瞬,俄而又松弛下來。
“那會兒天都黑透,定是你看錯了。”她微笑着說,“钺兒那孩子,我看着他長大,他是有點小心眼,不過謀害兄長這等大逆不道的事,是斷斷做不出來的。”
這晚,陸戟未歸,虞小滿又做了個稀奇古怪的夢。
夢裏有陸钺,有馮曼瑩,甚至有太夫人和陸老爺。他們四人站成一排,冷着面容闊步向前,而虞小滿自己則被逼得步步後退,還摔了個跟頭。
醒來時萬籁俱寂,虞小滿忍着傷口疼痛咬牙強撐起身體。
從虞桃處得知已是寅時,瞧着空空如也的另外半張床,和窗外迷蒙的夜色,虞小滿的心也空落落的,仿佛被挖去一塊,兀自透着自軒窗吹進的陣陣涼風。
之後的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陸戟都沒回來。
虞小滿傷在軀幹,活動哪個部位都避不開那處,無法下床行走,更沒法四處打聽什麽。
那日太夫人說他看錯了,他自是不信的,就算真是天黑不能辨物,陸钺的聲音他還不至于認不出來。那聲“去死吧”分明就是沖着陸戟去的,他絕不可能聽錯。
可惜沒有人信他的話。
連虞桃都信了外頭的說法,覺得陸钺雖壞,卻也沒有壞到那份上,行刺兄長是何等大罪,他真不想活了麽?
卧床休養有的是時間琢磨,虞小滿很快便将事情捋清楚——起因正是與劉家的親事告吹,陸钺以為是陸戟從中作梗,從而記恨在心,讨要爵位不得是激起他滔天恨意的引子,那日的襲擊便是沖動之下未過腦的舉動。
可惜當時除肇事者之外,只有虞小滿和陸戟二人在場,眼下陸钺否認,陸戟又不歸家,僅憑虞小滿一人之言,的确難成氣候。
經得這些天的磋磨,從起先的驚惶不定,到後來的義憤填膺,再到眼下的無望妥協,虞小滿這才明白了什麽叫人微言輕。
眼見都不一定為實,在這偌大的陸府裏,誰不是打着自己的小算盤,為自己謀好出路,或是尋個安逸呢?
思及此刻陸戟說不定正在為此事奔波,虞小滿心裏便揪着疼,比身上傷口還要疼上幾分。
又過一日,因着午間偷偷下床扯裂了傷口,虞桃寸步不離地守着虞小滿直到用過晚膳。
席間聽了一耳朵閑話,一說馮曼瑩婆家兄弟親自登門,陸老爺依舊沒解她的禁足;二說朝堂風雲變幻,竟是調查起了四年前與突厥的邊關一戰,傳聞軍中有人通敵叛國,才至使那場戰争慘敗,賠了黃金萬兩不說,還折損兵力無數。
不知為何,虞小滿心中隐生不安,仿佛這兩件事都與陸戟息息相關。
燈殘人靜,門扉輕啓,有人悄然入室。
月華傾瀉而下,床上的虞小滿扭了身側卧,牽得傷口作痛,閉着眼皺了皺眉。
此時,一只骨骼分明的手緩緩前伸,指腹觸上眉宇間的褶皺,輕輕将其推平。
若是放在平日,虞小滿定不會因為這點動靜醒來。然他這些天睡得不安穩,心裏又惦記着久未歸家的人,察覺到點什麽,便掙紮着掀起眼簾,手一擡,捉住将将要抽走的衣袖。
許是未料他會醒,來人的臉色有一閃而過的慌亂,幸而屋裏未點燈,無人瞧見。
虞小滿只能靠嗅覺判斷來者何人,聞到來人身上熟悉的味道,他便放松下來:“你回來啦。”
說得稀松平常,言罷眼眶卻泛起濕熱,其中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亦有多日未見的想念。
“你怎麽才回來呀。”
這句隐帶哭腔,令坐于床邊的陸戟立刻想到那張眼角飛紅的妍麗面孔。若是點了燈,想必眼前人就是他在心裏描摹的樣子。
“嗯。”陸戟應了一聲,“公事忙。”
沒關心他身上可有不适,沒感謝他幾日前的舍身相救,就連回答也極盡敷衍,陸戟以為如此便可讓人生氣,讓人不願再理會。
誰想虞小滿與常人不同,竟是往床邊又挪了挪,牽着他的衣袂不放:“可是忙陸钺的事?那日偷襲你的分明就是他,對不對?”
沉默片刻,陸戟說:“對。”
“那為何不同老爺說一聲,将他扭送官府?”虞小滿将壓在心裏多日的疑惑問了出來,“這等罪行夠他蹲幾年大牢了。”
又是一段難熬的沉寂,抿唇良久,陸戟開口道:“陸老爺,是他的父親。”
虞小滿眨眨眼睛,沒弄懂這因由:“陸老爺也是你的父親啊。”
言罷,虞小滿忽而怔住。
他想起虞桃說起過的家事,她便是為了兄長娶親被賣到虞村長家的幺女。父母待兒女尚且有偏愛,何況這一刀并未真紮在陸戟身上,根本犯不着二選一,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息事寧人方為最佳選擇。
“難道他們并非不知,而是故意……”
虞小滿話未說盡,陸戟亦不回應,答案兩人皆已心知肚明。
即便先前想過這一層,虞小滿的心仍是涼了半截。他曉得陸府腌臜事多,卻沒想到兩位待他親厚的長輩也如此不明事理。
這種事定然不是頭回發生,他們仗着陸戟腿殘,又不多言語,便輕描淡寫地将一樁樁生死攸關的大事揭了過去,美其名曰維護家宅安寧。
難怪原先張揚灑脫的陸戟得了疑心病,難怪他冷得像塊冰,費了好大功夫才得以靠近。
虞小滿心頭酸澀難當,順着衣袖拉了陸戟的手:“你別……別難過。”
他曉得這單薄的安慰無用,又想讓陸戟開心,絞盡腦汁換了話題:“再有半月便是你的生辰,你可有想要的東西,或是想去的地方?”
陸戟一愣。
今日回來原想不聲不響地看了人就走,誰想一個不小心把人弄醒了,還同他說了這麽多。
借着月光瞧床上人大病初愈後的蒼白面龐,翦水秋瞳盈盈凝望着自己,方才的一點委屈早就抛了個幹淨,唯餘滿眼期待。
“到時候,我們一起,就只有我們兩個,像上回七夕那樣,逛街游湖,累了便找間茶館歇腳,餓了便嘗嘗街邊點心。”
光聽他講述,陸戟眼前便有了畫面。
煙柳畫橋,風簾翠幕,于暮色中攜手同歸,他何嘗沒有向往過。
可他腿不能行,被固在這一方狹小輪椅之上,周遭稍有動蕩,手中的紙傘便四下飄搖,不蔽風雨。
視線交彙,虞小滿目光澄澈,纖塵不染,令陸戟心口驟縮,清醒之下驀地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
交握的手被強硬松開,虞小滿急急去追,非但抓了個空,還扯得傷口作痛,倒抽一口氣,勉力支撐着問:“……可好?”
他還是有幾分底氣的,先前這樣柔聲問了,即便陸戟不應,臨到跟前還是都順了自己的心意。
他的陸郎面冷心軟,最是舍不得叫他傷心。
因而陸戟回答“不好”時,虞小滿一時未能回神,笑容凝在唇邊。
“半月後,你便不在府上了。”陸戟說。
怔忡良久,虞小滿茫然地問:“那我,該在何處?”
“京郊有座莊子,環境清雅,最适合休養。”陸戟轉過身去,“待你可下床行走,擇日便動身吧。”
即便虞小滿為人妻尚不滿一載,也從丫鬟仆婦們的閑聊中知曉将妻妾趕至主家外頭的宅院,多半是失了寵,存了嫌棄打發的意思。
唇瓣翕張,無言以對。虞小滿仍不明白,先前還好好的,為何突然變了臉?
待得細細回想,才恍然發現,陸戟待他好是好的,也從不吝惜給予溫柔,可做盡親吻擁抱之類的親密事,卻從未向他表露過心意、訴說過喜歡。
一次都沒有。
無暇深想許多,眼看人就要出門去了,虞小滿趴在床沿,涎着臉急切追問:“那、那何時可以回來?”
行至門口的人停住,捏着扶手的雙手在無人得見處緊了又緊。
陸戟說:“若無人去接,便不必回來了。”
作者有話說:
關于襲擊者,上一章有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