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在虞小滿不長也不短的十七年魚生中,與人同床共枕的經歷是這陣子才有的。
他生于大海,上無父母下無牽挂,璧月姐姐說撿到他時他還是顆小小的魚卵,裹在翠綠的海草裏,只能看見兩只黑乎乎的眼睛。
化身魚體後,虞小滿便獨自生活,海底的每一方土地都能成為他的栖息之所,無人提醒,他便一直以為自己睡相不錯。
近些日子他卻不由得對自己産生懷疑。
一來陸戟身體不便躺下就不會亂動,可每日起床被褥都不甚齊整,分開擺放的枕頭也挨到一起去;二來陸戟最近對他的态度也有些微變化,并非太夫人覺得他胸部扁平怕他不好生養的那種變化,而是偶爾視線交彙時不像從前那樣輕飄飄移開,而是會多停留一瞬,似在探究什麽。
難道夜裏說夢話,讓他知道我是條魚了?
想到這一層的虞小滿驚恐萬狀,對陸戟更是敬畏有加,某日在飯桌上見到一盤紅燒魚,吓得大氣也不敢出,生怕落得與這可憐的魚同樣的下場。
最後是璧月姐姐安慰他,說若追根溯源鲛人比人類誕生要早,無論從壽命長度還是對環境的适應能力來說,都比人類強上許多。
托魚兒們送來的信中原話是:“他們不過是會耍點小聰明,你可千萬別被騙了。”
虞小滿吐舌頭,心道明明是我騙他呀。
轉過頭又想到,人類的壽命至多百年,而鲛人則上達三百年不止。自此虞小滿不再愁被宰了端上桌,開始擔心別的。
——等幾十年後陸戟成了白發蒼蒼的老頭,我還風華正茂,到時候還管他叫陸郎,會不會被笑話呀?
關于延長壽命,人族的探索并不比虞小滿來得少。
早在前朝就有皇帝煉丹求長生的文獻記錄,甚至有活捉了鲛人研究他們為何長壽的先例。
治腿由于得不到鲛珠進入瓶頸,虞小滿轉而投向鑽研延年益壽之法門,心想多拖得一日便多一分希望,衆人都想要的東西,陸戟必定也想要。
某個暖風熏人的午後,虞小滿窩在陸府的池塘裏拔鱗,即便口中咬了樹枝,仍痛得大汗淋漓,抑制不住的痛吟斷斷續續自喉嚨逸出,聽得人心也跟着揪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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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中兩條小鯉魚看不下去,又無力阻止他的自殘行為,嚷嚷着說要把這事告訴璧月。虞小滿松了口吐掉樹枝,抹了一把額角的汗,喘着氣道:“你們若是告訴她,以後我就不帶好吃的來了。”
水路四通八達,魚兒在傳遞消息上頗為拿手,離了水便不行了。兩條鯉魚為口腹之欲閉了嘴,氣呼呼地在池塘裏甩尾巴,不慎碰着虞小滿的傷口,引來一聲痛呼,又偃旗息鼓不再亂動,乖乖挨在池邊。
剝鱗之痛綿延甚久,休息了一陣,虞小滿仍沒力氣站起來。
迎着太陽的方向舉起剛取下的幾枚扇狀鱗片,讓它們在折射下透着碧藍晶瑩的光,虞小滿眯起眼睛,終于擠出一個蒼白的笑,輕喃道:“他這麽好,哪怕知曉我是魚,也不會生我的氣吧?”
書上說鲛人渾身上下都是寶,除了鲛珠,鱗亦為養身上品,于是虞小滿将鱗洗淨碾成末,一半混在陸戟的茶水中,一半夜裏偷摸爬起來敷在他腿上。
前者相對簡單,鱗粉無色無味,人類幾乎不會察覺。後者便不那麽容易,尤其是陸戟這樣防備心極重的人。
這日虞小滿掐着大腿不讓自己睡,好不容易熬到午夜,爬起來伸手剛碰到陸戟的亵褲,陸戟便醒了,在黑暗中一把按住他的腕。
虞小滿像個做壞事被抓包的流氓,慌得嗓音都在哆嗦:“我、我睡不着,起來喝杯茶。”
陸戟像是信了,俄爾松開手道:“喝茶更難入眠。”
虞小滿心虛地躺回去:“那就、就不喝了。”
這下不喝也睡不着了,虞小滿摩挲着自己被握過的手腕盯着帳頂發呆,思量着該怎樣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鱗粉抹他腿上,冷不丁聽到陸戟問:“很疼?”
“不不不疼。”虞小滿險些靈魂出竅,“就睡不着瞎揉揉。”
俗語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又過去幾日,到底讓他尋着機會。
天氣越往夏日裏過越是催人萎靡困頓,陸戟亦是如此,四月裏某個休沐的午後,他捧着書在窗邊打盹,虞小滿來回走了幾圈,他都沒有要醒的跡象。
蹲下蹑手蹑腳卷起一雙褲腿,腦袋裏想着非禮勿視,最終還是沒忍住瞟了一眼,見陸戟雙腿修長,覆着一層薄薄肌肉,瞧着與常人無異,一時不知該慶幸還是遺憾。
據說當年在戰場被奸人自背後偷襲時,傷的其實是後頸,那人絲毫餘地未留,一刀直劈要害,分明想要陸戟死。
沒想陸戟福大命大,在數名醫者搖頭稱無能為力的情況下,昏睡幾日竟然醒了過來,不過從此雙腿全無知覺,再無法正常行走。
趁陸戟睡得沉,虞小滿蹲在他面前仰頭看了他好久。
“陸郎,”只有在這時候,虞小滿才敢這樣貪婪地喚他,“陸郎你別難過,我發誓,無論用什麽方法,定會把你治好。”
行醫講究望聞問切,上藥之後該做的便是觀察病人狀态,以便調整用量。
因着新一批禁軍入編訓練,陸戟一連幾日未曾歸家。這天虞小滿等不住,大中午追到練武場去,在門口見陸戟上了馬車,二話不說也跟着爬上去,未待段衡通傳便着急問:“近來感覺如何,身體可有變化或異常?”
扭頭發現車裏多了個人,陸戟一愣:“你怎會在這裏?”
虞小滿恨不得直接掀了他的褲子自己看,忍了又忍,以理服人道:“我先問的。”
陸戟雖滿腹疑問,還是回答:“沒有。”
直到馬車動身,窗外的景致迅速倒退,虞小滿還在嘆氣,一臉苦大仇深地思考究竟是哪裏出了錯,難不成非要那傳說中的鲛珠方能起效?
陸戟當他忙着來尋自己有難以啓齒的事,問:“陸钺又為難于你?”
虞小滿心中煩悶,忽略了“又”字,擺手道:“沒有啦。”
他敢為難我?我為難他還差不多。
馬車行到半路,瞧着沿途景色陌生,虞小滿問:“我們不回家嗎?”
陸戟說:“去朋友的馬場,挑幾匹上得戰場的好馬。”
虞小滿這才反應過來馬車并非往家裏去,扭頭便要下車,被陸戟叫住。
“那馬廠養着幾匹性格溫順的馬兒,”陸戟說,“若想學騎馬,再合适不過。”
想來是為了還上回放風筝的情,或是通過那駿馬形的糖人猜測他想學騎馬,無論出自何原因,倒正中虞小滿的下懷。
從未騎過馬的虞小滿向往之情溢于言表,收了跨出去的腳,咽了口唾沫,故作正經道:“那就……打擾了。”
馬場建在京郊空無人煙的一處空地,周遭地廣人稀,自車窗向外望去,烈日仿佛将掀起的塵土照出虛影,恍惚間有置身大漠之感。
即将抵達時,老遠就聽得一陣爽朗的笑聲,與奔騰馬蹄聲混在一處。
“前頭領路的說陸大少爺帶了夫人來,我等不及一睹夫人真容,這就快馬加鞭前來迎接了!”
緊接着車簾倏地被掀開,來人先是沖陸戟作一揖,搖頭晃腦道:“陸大少爺大駕光臨,沈某有失遠迎。”
擡頭将視線移到虞小滿身上時,先是驚訝地愣住,随後如同見到久別故人般揚唇笑起來。正欲說什麽,見虞小滿躲避陌生人似的往陸戟身邊靠了靠,在二人身上掃視的目光倏然黯淡下去。
到底還是擺出笑容,沖虞小滿也作揖道:“鄙人沈寒雲,久仰陸夫人大名。”
進到馬場裏頭,在待客用的帳篷裏坐下,虞小滿捧着一盞茶,抿了幾口,總算想起在哪裏見過這位馬場主人。
天香樓,風筝,雅間……當時這位沈公子與眼下一般親切客氣,還把他喚作救命恩人。
只是不知他為何不告訴陸戟他倆曾見過,這令虞小滿百思不得其解。
不過一面之緣而已,轉眼便忘了也不稀奇。索性不是什麽重要的事,虞小滿便也不多想,安靜坐着聽他倆說話,同時雀躍地期待着即将到來的揚鞭策馬。
兩位瞧着便是至交好友,陸戟在沈公子面前說話也比平日裏多些。
講到馬場裏一匹資質極佳的寶馬竟為争奪一匹母馬與其他雄性馬撒瘋打架,沈寒雲笑說“馬兒也不能免俗”,陸戟聽後竟扯開嘴角笑了一下。
虞小滿險些又看癡了,暈頭暈腦地想,若他能叫我一聲小滿,再對我笑一笑,縱是讓我将身上的鱗片拔光也值了。
聊了一會兒,有個小厮模樣的人進到帳中,禀報道:“二小姐正往這邊來,已經到門口了。”
沈寒雲眉頭蹙起:“不是說好明日帶她騎馬,怎的突然要過來?”
小厮沖陸戟看了一眼,不吱聲。
這下連虞小滿都看明白了,二小姐是沖着陸戟來的,加之是沈寒雲家的親眷,八成是那位沈暮雪沈小姐。
“本來安排好了不讓你倆碰面,沒想這丫頭……”沈寒雲面露愧疚,嘆息一聲,“臨近婚期,她反倒想不開了,前些日子竟以絕食相逼,非要見你一面。不如這樣,我安排你們去別處待一陣,等她來了就說你們已經走了……”
“不必。”始終安靜聽着不發一言的陸戟出聲道,“我們就在此處。”
待聽到急匆匆往這邊行來的腳步聲時,虞小滿不由得屏住呼吸。
來人一身火紅騎馬裝,更襯得她面若桃李,百花都失了顏色。
沈暮雪先拖着嗓子叫了聲“哥”,而後風一樣跑到沈寒雲跟前,嗔怒般地質問他為何說今日馬場不開。
沈寒雲摸了摸鼻子,支支吾吾圓不上謊,沈暮雪也懶得聽,徑直面向陸戟,道:“煩請陸少爺随我來,我有話要對你說。”
“就在此處說吧。”陸戟說。
沈暮雪看了虞小滿一眼,眼神中露出幾分譏诮:“好,橫豎目不識丁的鄉村婦孺不見得能聽懂。”
拼命垂低腦袋還是被揪出來的虞小滿愣了下,意識到被人瞧不起了也只得在心裏苦笑,畢竟她說的沒錯。
“我想清楚了,成親尚且可以休妻,我這婚約尚未兌現,推了又何妨?”沈暮雪擲地有聲道,“我知你心中有我,若非如此,當年也不至剛下戰場便求了皇上取消婚約,你是怕拖累我,誤我幸福,對不對?”
此言一出,虞小滿和沈寒雲俱是一怔。
他們都曉得事實正是如此,眼下讓沈暮雪猜到了,陸戟的冷漠拒絕便成了徒勞,說不準沈暮雪劍走偏鋒這麽一激,能直接令他将真心話和盤托出。
蜷起放在膝蓋上的手,虞小滿腦中亂成一鍋粥,手心都沁出汗。
“只要你一句話,一句話便可,無論清貴還是布衣,天涯或是海角,我都随你去。”
沈暮雪此番有備而來,句句往人心窩裏說,但凡陸戟動搖,但凡他動搖……
正想着,攥着布料的一只手忽然被握住。
陸戟的手比虞小滿大許多,因此能夠輕易包住他的拳頭,再用掌心的熱度令他緊繃的指節松開,修長手指順勢插 入指縫間,形成十指緊扣的親密姿态。
“起先确有不想拖累你之意,然如今……”陸戟語調平緩,一字一句道,“我與小滿自新婚之初便琴瑟和鳴,早已互許終生,非卿不可,望沈小姐亦能早日覓得良緣,屆時我夫妻二人必登門賀新婚之喜。”
隆隆的心跳響在耳畔,在松掉的一口長氣中逐漸平息,第一次被陸戟主動牽住手的喜悅也冷卻了下來。
虞小滿頭一回惱自己如此清醒,沒法将陸戟說的話當真,更沒法想象這只手的溫度是為自己散發。
但凡他稍有動搖,就不會編這樣的謊話。
但凡他沒那麽愛沈暮雪,就不會牽起自己的手,借自己布一場騙局。
璧月姐姐說的沒錯,人族男子果然慣會騙人,黑的也能說成白的,若自己不是當事人,怕是都要信了這份夫妻情深。
虞小滿的氣憤來勢洶洶,咬牙切齒地想,壞人,改明兒不拔鱗給你治腿了!
不多時又後悔了,心想鱗還是要拔的,不然耽誤醫治,五片別想了,減到四片吧。
心裏逞兇,行動上也不遑多讓,虞小滿掙開陸戟的手,反過來扣住,掌心緊貼着掌心。
這是他夢了許多回的場景,得償所願明明該痛快,虞小滿卻鼻頭泛酸,狠狠吸了兩下才将湧上的淚意憋回去。
都怪陸戟的手那麽暖,讓他總想多牽一會兒,最好一不留神,就牽了一輩子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