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次日清晨送村長一家離開,虞小滿颠颠兒地推着陸戟到門口,村長夫人假模假樣地拉着他的手囑咐了幾句出嫁從夫、切勿任性什麽的,虞小滿滿口答應。
就是掙紮半天也沒擠出一滴臨別不舍的淚,畢竟不是親娘。
一夜過去,虞夢柳仍是心有不平,趁長輩們說話時不時偷瞄陸戟一眼,活像本該屬于自己的寶貝讓給別人般舍不下。
好容易得空把虞小滿拉到一邊,上來就問:“他平日裏就這樣板着臉嗎?看起來好兇。”
虞小滿想了想,确實沒見過陸戟笑,如實回答道:“是啊,平日裏就這樣。”
這下虞夢柳心裏舒坦了,揚起下巴哼道:“生得再好,脾氣臭可要不得,我的郎君必得性情溫和,處處讓着我。”
虞小滿原想說陸戟私下裏也很溫和,怕大小姐又對陸戟動心思,到底是憋着沒說。
“那他平日裏管你叫什麽?”虞夢柳對婚後生活充滿好奇,亦怕自己的名字被占了去,“不會叫你夢柳吧?”
“啊,不是不是。”想到昨天夜裏吹熄蠟燭後的事,虞小滿禁不住害羞起來,“他叫我……小滿。”
虞夢柳撇撇嘴,嫌棄他的名字俗,而後又問:“那你管他叫什麽,也叫名字嗎?”
這可難倒虞小滿了,大少爺,陸将軍,恩公……聽着都生分,可他沒用過其他稱呼,只好含糊地嗯了兩聲。
沒想虞夢柳聽了還是皺眉:“你倆也太生分了吧?”
虞小滿虛心求教:“那該如何稱呼?”
怎麽說也是幫她頂包的,虞夢柳心裏總懷着些愧疚,于是湊到虞小滿耳邊,小聲說了句什麽。
虞小滿先是沒聽清,茫然地眨巴了下眼睛,待得虞夢柳重複一遍,他忽然“啊”了一聲,白淨的臉瞬間漲得通紅。
晨夕風露,碧波蕩漾,吃飽喝足的虞小滿坐在池塘邊喂魚,邊撚饅頭屑往水裏扔,邊念叨方才學來的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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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了兩遍又羞怯起來,問兩條搶食的鯉魚:“你們說,我若是真這樣叫他,他會生氣嗎?”
兩條鯉魚邊搶食邊給他出主意,讓他姑且先試試。
虞小滿忙不疊搖頭:“我不敢,萬一惹得他不高興,刀劍可沒長眼,我還想留着小命回東海呢。”
鯉魚們咕嘟嘟地吐泡泡,似在笑他膽小。
“況且,他心裏有人了。”虞小滿垂低眼簾,聲音也低了下去,“沈姑娘生得美,識字也比我多,虞桃這些日子念的詩都是她寫的……我拿什麽與她比。”
兩條胖魚在水裏來回撲騰,幫他出主意。
“個頭高?我是比她高幾寸,可這也算不上優勢啊。”
提到身材,虞小滿不禁抱住前胸平坦的自己,想到那日沐浴的尴尬一幕,哭喪着臉道:“我甚至不是個女兒家!”
除卻難讨陸戟歡心,不是女子的諸多麻煩也在近日逐漸顯現。
比方說入春後穿着日益單薄,虞小滿發現太夫人看自己的眼神都變得不對勁。
這天後宅夫人們聚在堂屋閑話家常,太夫人特地吩咐下人用野葛根泡茶給虞小滿喝,說是對身體好。
當時就覺得席上幾人看他的眼神微妙中似帶嘲笑,出得堂屋聽虞桃一說,才知道這野生葛根不足為外人道的功效。
虞小滿又驚又羞,等不到回自己院子,路上就摳嗓眼欲把剛喝下肚的茶吐出來。
慌亂之下隐蔽地方沒找到,碰上了在庭院閑逛的陸钺。
“能在這裏碰到大嫂,當真是天定的緣分。”浪蕩子開口就沒一句中聽的,先行擋了虞小滿的去路,“別着急走啊,春色滿園風光正好,陪小弟一面欣賞一面邊吟詩作對如何?”
虞小滿幹脆道:“我不識字。”
陸钺先是一愣,随即爽朗大笑:“難怪大哥瞧不上。”說着湊近幾分,以扇掩唇,“我就不同了,我沒那些個光風霁月的心思,只稀罕大嫂的皮相,光瞧着大嫂皓齒明眸、膚若凝脂,我就……诶喲!”
無論吃幾次虧,陸钺仍是栽虞小滿手上。這回又是水草捆腳,不同的是他還沒挪步子,就被拽了個狗啃泥。
“好你個不識擡舉的村裏潑婦!”陸钺呸掉幾口泥,坐在地上罵道,“我哪裏比不上陸戟那個癱子了,你竟敢一而再再而三拒絕我!”
虞小滿已經走出去幾步,聽到陸戟的名字,終是沒忍住,返回來擡腿沖陸钺踹去,一腳正中肩膀,讓他還沒爬起來又骨碌碌摔了回去。
“他的名也是你叫的?”嫌裙擺礙事,虞小滿幹脆撩起一邊揣在腰間,昂着臉居高臨下地看陸钺,“你問哪裏比不上他?那我就告訴你——他處處比你強,身體棒武功強學問好,連臉蛋都生得比你俊朗萬倍有餘!”
許是發了一通火,氣息順暢的原因,這天虞小滿胃口大開,午餐用了兩碗白米飯,放下筷子就跑到院裏中氣十足地打了一套五禽戲。
打完還覺不夠,正巧虞桃把昨日兩人一起做的風筝拿了出來,說漿糊晾幹可以用了,虞小滿便撸起衣袖接過來,綁上繩子開放。
陸府宅院占地幾十畝,即便亭臺樓閣無數,放個風筝還是耍得開。
加之虞小滿旁的不會,玩的東西上手比誰都快,在虞家村他就是那幫垂髫小兒的老大,這會子威風不減,一陣疾跑将風筝放得老遠老高,虞桃在邊上高興得拍手直跳。
剛要把風筝線送到虞桃手裏,風向忽變,飛上半空的風筝偏了方向,線繩纏在一顆高聳的松樹枝上,魚形風筝在空中打了幾轉,落葉般直直朝下墜落。
順着線摸到那顆礙事的樹,眼看風筝落在一牆之隔的外頭,虞小滿生怕它被路過的孩童撿走,連忙追了出去。
陸府後門外是一條名為錦花的巷子,虞小滿乘轎入府走的便是此處。
當時春寒料峭盡顯蕭瑟,此刻花滿枝頭姹紫嫣紅,沿途尋着尋着,目光就被路邊的樹木花草吸引了去。
在被泥土掩蓋的幾片紅粉落花前定住腳步,擡起頭,虞小滿非但看見了牆頭千葉桃,還看見了前方不遠處身着靛青長衫坐在四輪車上的男子,與他執于手中的風筝。
今日休沐,陸戟的時間幾乎都消磨在書房裏。
方才覺得乏了,出來轉轉,行至巷道便聽得院牆內的歡快笑鬧聲,仰頭見一只魚風筝飛在頭頂,不由得盯着看了許久,直到它纏了樹枝,虛虛晃晃地掉在地上。
虞小滿快步上前,臨到陸戟面前又膽怯似的放慢腳步,嗫嚅着問:“這個,是你撿到的?”
陸戟點頭:“你做的?”
“嗯,我做的。”虞小滿難得聽他問自己點什麽,忙接話道,“昨日裏弄來幾根竹子,連夜劈開做骨架,虞桃……就是我的丫鬟也有幫忙。”
陸戟又點了點頭,垂眼看了會兒手中的風筝,不再言語。
他的神情分明與平時無異,可不知為何,虞小滿從中看到了幾分落寞,進而想到他傷了腿,至少三年不曾放過風筝了。
合該翺翔于天際,卻被困在小小的一方四輪車裏,與離了水的魚又有何分別?
因而陸戟将風筝遞還時,虞小滿沒接,只輕快地問:“想不想放風筝?”
暮色來臨前,陸府前的錦花巷沸反盈天。
今日的虞小滿生龍活虎,膽量也跟着大了,陸戟擡頭看他并未作答,他就權當默認,斷了的線接上打結接上塞到陸戟手裏,接着繞至他身後,大喊一聲“放風筝咯”,推動四輪車撒腿狂奔。
陸戟沒想到他會這樣做,車輪飛速滾動時身體猛地後仰,心也跟着高高懸起,手一松,風筝擦身飛了出去。
虞小滿跑得極快,還有餘裕騰出一只手幫陸戟放線,只見那風筝晃晃悠悠飄了起來,尾端的飄帶被吹得獵獵作響,忽高忽低上下搖擺一陣,終于還是乘着風躍向高空。
巷道不長,半個來回勉強夠把風筝放到天上,掉頭往回跑時虞小滿更是加快速度,生怕風筝掉下來似的,跑得哼哧哼哧,鞋都險些甩脫。
虞桃和段衡聞聲趕來時,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虞小滿以俯沖的姿勢推着四輪車急奔向前,陸戟坐在車上扯風筝線,木輪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轉動着,咯吱咯吱的動靜叫人心驚膽戰,唯恐它不堪重負散了架。
“将軍,将軍你還好嗎?”段衡把随身佩刀拔出半截,發覺派不上用場又插了回去,轉而怒喝虞小滿,“還不快停下,別吓着将軍!”
虞桃倒覺得有趣,加入進去跟在後面跑,扭頭沖段衡扮鬼臉:“你家将軍哪裏這麽弱不禁風,連個風筝都放不得?”
虞小滿在後方推車,瞧不見陸戟的表情,急得探頭探腦:“怎麽樣,好玩嗎?”
陸戟聞聲偏過頭,望向飄在遠山殘陽之上的一條碧色流光的魚,神情稱不上和顏悅色,但至少不見愠怒。
受到鼓舞,虞小滿忍不住又問:“好看嗎?”
他問的是風筝,陸戟卻收回視線,比平日裏多了一縷溫度的目光從他面上掃過。
恬暖春風拂面,心跳震耳欲聾,輕輕一個“嗯”字飄入耳中,虞小滿不确定是否聽錯,再追問,陸戟已扭過頭去,将無心流露的情緒收斂了個幹淨。
白日晴空萬裏,夜裏竟下起淅淅瀝瀝的雨來。
虞小滿托腮坐于窗前,思緒漫天飄飛,心想不知虞家村下雨了沒。
他不喜歡雨,卻因為風雨過後的天晴,對雨總是懷着莫名的期待。
七年前,陸戟便是在一場大雨後的清晨救了他。況且雨會桎梏腳步,至少今晚,陸戟不會從他身邊離開。
閑來無事捧着詩集翻閱,念到“忙趁東風放紙鳶”,虞小滿驚覺風筝或為民間叫法,紙鳶方顯詩情畫意,執起毛筆将這二字寫滿整張宣紙,确定記到腦子裏了才停筆。
換了張紙,忍不住開始寫陸戟的名。從大名到表字,再到未曾訴之于口的那個稱呼,夙夜思之心神往之,寫着寫着便自口中念了出來,虞小滿自己尚未發覺,倒是陸戟擡了頭,用詢問的眼神看向他。
“我沒說什麽。”虞小滿捂着嘴解釋,“就是嘴裏沒味,想吃甜的,随便砸吧兩下。”
不提及倒還好,提到甜的,虞小滿忽然想起那支髒了也沒舍得扔、被他埋在院裏樹下的糖人。
急急忙忙跑出去,垂頭喪氣走回來,虞小滿噘着嘴像要哭了,嘟哝着怨道:“土地公怎的這樣貪嘴,竟偷吃我的糖人。”
陸戟想了想,道:“許是螞蟻吃的。”
待得弄明白螞蟻是何物,虞小滿羞赧地撓頭:“我當然知道螞蟻,只不過家住海邊,見得少罷了。”
休沐的日子疲倦來得遲,陸戟合上書時,外頭的雨已經停了。
今日虞小滿睡得早,規規矩矩地躺在床鋪裏側,陸戟行至床前,扭身剛要吹熄床頭的蠟燭,瞧見擺在邊上的東西,愣怔片刻,伸手将它拿起。
是一根沾了泥土的竹簽,上頭原本有一片形似駿馬的糖人。
當日他不耐煩地揮手推開,沒想會把這東西掀翻在地。等走遠了,回身瞧見虞小滿還蹲在廊下,垂頭瞅着那在泥裏滾了一圈的糖人,頭頂的燈籠照亮他泫然欲泣的面孔。
當時的陸戟煩躁不耐,只不明白同為男子為何他如此愛哭?現下才覺得,或許只是被傷了心,實在難過罷了。
就像他習慣了掩藏情緒,而虞小滿則慣于将情感露于人前,因而他可以抹眼淚,可以放聲笑,可以坦蕩地表露喜惡,哪怕會因此得罪人。
思及白日裏路過庭院無意中聽到虞小滿在陸钺面前的一番豪言壯語,陸戟心覺有趣,緊抿的唇角不由得向上彎起,勾出一抹淺笑。
尚未待他覓得這股輕松快意的來源,躺在床鋪上的虞小滿扭動了下 身體,嘴唇翕張念了句什麽。
陸戟心頭微微一動。
方才在桌上,聽虞小滿這樣叫他,還以為是聽錯了。
現下虞小滿翻了個身面向外邊,雙目自始至終沒睜開,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呼喚聲倒是更清晰了。
“陸郎……”喚了一聲還不夠,擡起軟綿綿的手拍了拍身側空着的被褥,“陸郎,別看書了,快來歇息吧。”
作者有話說:
十章了,我兒小陸終于會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