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柳南蕉在第三天的時候就提出出院了。醫生不肯答應,謝霖更不答應。這人仿佛着了魔一樣地老往醫院跑。早晚都來,來了就在他床邊支個筆記本工作。晚上在他旁邊的陪護床睡着。柳南蕉有護工照料,謝霖基本伸不上手。有一次他突然過來拉被子,把迷迷糊糊的柳南蕉驟然驚醒,手上滾針了。護士來重新紮針,謝霖嘴唇抿得緊緊的,一扭頭出去了。
語曰白頭如新,傾蓋如故。柳南蕉與謝霖自幼相識,但十六年彈指間,他發現自己仍然不了解謝霖。他們坐在一起,彼此一晚上也沒有幾句話好講。回憶是不約而同要避免談起的,其他的更沒什麽好說。原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只有身下偶爾的疼痛提醒着柳南蕉,他們已經做過了這世上最親密的事。但這件事無論如何都很像笑話。男人也會有處子情節麽,柳南蕉不知道。但當他發覺自己似乎也沒有多麽後悔時,另一種不安湧了上來。
他們都沒去聯系趙一銘。那人應該和新婚的妻子去海外度蜜月了。謝霖也沒問過柳南蕉的家人。白天他不在的時候,他的一個助理會過來。柳南蕉不适應這些。身邊的人們待他太過小心,好像他是什麽特別重要的人物。
他和那位助理委婉地提了幾次。漂亮溫柔的女助理只是笑笑,用有點撒嬌地口氣和他說:哎呀,您別為難我呀。謝總的脾氣您也知道的,就當可憐我吧。來,再吃點水果……今天剛送過來的,放久了就不新鮮了……
女助理雖然愛嬌,但言行都很有分寸。柳南蕉向來心軟,拿她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晚餐是知味居送來的。柳南蕉知道那家店。很有檔次的老店,菜品也都價格不菲。他嘆着氣打開盒子,裏面居然是小米粥和肉末蘿蔔菜心。不知道為什麽這樣的菜還要去知味居點。緊接着又很肉痛。他一分錢也不打算欠謝霖的,所有這些,出院後也要算在還給對方的錢款裏。
謝霖這一日到得比平日晚,手裏拿着厚厚一疊材料,臉色相當差勁。柳南蕉心頭警鐘大作,不知道對方又要鬧什麽幺蛾子。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柳南蕉嘆了口氣:“有事就直說吧。我……我身體已經沒什麽事了。問過醫生,要是堅持的話,明後天也就差不多可以出院了……”
謝霖欲言又止,似乎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柳南蕉很少見他這個樣子:“怎麽了?”他不安地動了動:“是檢查結果有什麽新問題麽?”
“不是。”謝霖猶豫了一下:“是……保險公司查到了你以前的醫療記錄……”
“要退保?”
“不是……”謝霖看着他,神色看起來竟然有點難過:“是你高中時的醫療記錄……”
柳南蕉愣了一會兒。他看着謝霖的表情,突然笑了一下:“你是在愧疚麽?可這和你沒關系。”
“意外麽?還是天生的?”謝霖緊追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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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柳南蕉搖搖頭:“你要沒有其他事,我要休息了。麻煩你在出院時讓助理把賬單給我。我會還你錢……“
“你知道那兩個錢我根本不在乎……”
“但我在乎。”柳南蕉擡起頭:“謝霖。我們認識很多年了,彼此間沒什麽愉快,總是不開心的事居多。有些人……可能天生氣場不合,在一起就是彼此傷害。我不喜歡你,我好像說過很多次了。我也不知道你在執着什麽。我也沒辦法成為一個好的炮友,你看到了。和你……那天我喝多了。現在想想挺後悔的。但是你也算不上吃虧。謝謝你送我來醫院,這些天照顧我……以後,我們還是不要來往了。有些事……總得有個了斷,有些人,也注定不能走在一起。早點結束,早點去開始新的生活,對你,對我,都好。”
“什麽叫我算不上吃虧?”謝霖的聲音裏有種冰冷的怒意:“你以為我他媽就是為了跟你上個床?”
“你自己說過的。”柳南蕉不自覺地向後躲了躲。
“行……行。你可以的。”謝霖暴躁地在地上來回走了兩圈:“你是不是腦子有問題!你真的不知道我對你是怎麽回事麽?還是就是故意講這些來氣我?”他停下來,聲音突然軟下來:“你是在氣我吧。”
“我沒有。”清醒和理智給了柳南蕉力量:“都是真心話。我其實也想問問你,我不止一次和你講過我的态度,為什麽你從來都不相信?”
“我到底哪兒比不上趙一銘?還是因為小時候的事,你還在恨我?”謝霖在柳南蕉的床前停下,高大的影子落在柳南蕉身上。
有一個瞬間柳南蕉本能地想逃。但他還是忍住了:“都不是……謝霖,我們是成年人了,你能不能不要總像小孩子那樣任性。這世上好多……好多事,都是勉強不來的。我們不合适,不管有沒有趙一銘,有沒有以前的那些事……我們都不合适……”
“我偏要勉強。”謝霖咬牙道:“你都沒有試過,憑什麽這麽說。”
“憑我認識你十六年。”柳南蕉擡頭看他,那個十六年一出口,自己也有些動搖。是啊,這麽多年,除了趙一銘,謝霖是自己認識最久的人。周圍的同學,朋友,來來去去,只有他還一直在。誰能想到呢,在自己人生裏最痛苦無助的時候,謝霖是一直都在的。不管是扮演了怎樣的角色。他低下頭,攥緊床單的手有點抖。
這樣一個人,他的懷抱,也是暖的。
趙一銘和他女友都曾經給柳南蕉介紹過男朋友。形形色色的,條件都算得上不錯。但柳南蕉總是在嘗試與他們進行更深的了解時失敗了。他發現他的心門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關閉了。裏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進不來。
謝霖其實是裏面的那個。因為他們彼此相識的時候,那扇門還是開着的。
可是……真的不行。恐懼和懷疑的烙印已經打下。他永遠無法相信謝霖。謝霖的感情是非此即彼的,沒有中間狀态。喜歡時怎樣都好,不喜歡轉身就走。不管他沖動還是冷靜,骨子裏都是個冷酷和利益至上的人。這一點,柳南蕉覺得自己比誰都清楚。
他閉上眼睛,聲音有些哽咽:“放過我吧。”
謝霖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笑起來:“放過你?那誰又來放過我?”
然後他就不再說話了。
護士來熄了燈。謝霖支着筆記本,仍然在他身邊。夜很長,但柳南蕉終于還是在一片焦灼的心事裏睡着了。
或許是這一次話終于說到,謝霖第二天就消失了。助理還在,但是對一切事情緘默不語。柳南蕉又熬了幾天,總算是可以提着大堆藥物,離開醫院了。
賬單沒有太離譜,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家中許久無人,溫度似乎都低了幾分。金魚缸裏的水已經渾得看不到清魚了。柳南蕉湊過去瞧,四條蝶尾的影子在渾水裏慢悠悠地晃着,見他靠近,便紛紛浮上來,一下一下啄着缸壁——是讨食來了。
他逗了一會兒魚,挽起袖子開始收拾東西。走到卧室的時候,腳步頓了一下。床是幹淨平整的,鋪了新的被單和床罩。謝霖——不知道是他自己還是他的助理,把卧室整理過了。
他低下頭,假裝什麽都沒發生過,繼續拖地板。收拾到冰箱的時候,又是一陣呆滞。往昔只有雞蛋和隔夜外賣的冰箱被塞滿了盒裝水果和蔬菜。冷凍室裏整整齊齊地碼着包裝肉類和水産,種類可以和樓下的生鮮小超市相拼了。過滿的冰箱打開就關不上,柳南蕉費了半天力氣,還是拿出來了一些,才勉強把抽屜推進去。他把多出來的東西放在一邊,還沒等想起要感慨些什麽,手機就響了。
是研究所的領導。問他什麽時候能回來上班。柳南蕉誠懇地道歉,又立下許多保證。挂掉手機,嘆了口氣。
他的日子很快就回到了從前的樣子。騎着自行車上下班,到了單位就在電腦前坐一天。不累的時候回來自己随便炒個菜當晚飯,累了就叫外賣。平淡的兩點一線。研究所的小分析員,每天處理數據。工資不高不低,福利待遇還好。沒有大的風險,也沒有大的前途。
挺好的。能平淡地這麽過着,就挺好的。
謝霖留給他的那一冰箱東西,柳南蕉終究沒舍得扔。食物又有什麽過錯呢。他們從土地裏長出來,鮮活過,然後用自己的生命供養另一個生命。柳南蕉心裏懷着一點悲傷的柔情,覺得浪費這樣的生命,是可恥的。他一個人慢吞吞地消耗着那些存貨,總是不可避免地想起謝霖。
回憶是個騙子。它總是把痛苦變得模糊,然後給它蒙上懷舊的光。夕陽之下,絞刑架也會變得溫情,看上去不再那麽罪不可赦。
據說人老了就愛想起從前的事。柳南蕉二十七歲,卻覺得自己已經很老了。他的人生不再有什麽微弱的期盼,也不會再發生什麽重大的改變了。他不會結婚,可能也很難找到合适的伴侶。新買的這套小房子有貸款要還,研究所的假期也有限。家人存在感薄弱,幾乎已經完全淡出了他的生活。
他的一生或許從六歲的時候就已經注定了。重要的人總會離開,孤獨才是人生的常态。而他已經習慣了。
寂靜的夜晚,蝶尾在圓缸中悠游。柳南蕉靠在客廳狹小的沙發上,看着一本舊書。他有不少這樣的舊書,多是些傷春悲秋的詩詞。顏淑歌似乎很愛看這類的東西,仿佛能從那其中找到許多安慰。六歲之前的記憶已經模糊,但他始終記得自己在某個暖洋洋的日子裏,靠在母親懷裏,和她一字一字地念詩:茕茕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人不如故。他悵然放下那本書。不知怎麽又想起謝霖。
謝霖也是故人啊。
手機猛然響起,柳南蕉的手抖了一下。他合上書,盯着屏幕上的來顯看了一會兒,又掃了眼桌上的日歷。鈴聲不知疲倦地響着,他最終還是接了電話。
是父親。繼母的親戚要來D市看病,想借住在柳家。
但是房子已經租掉了。柳南蕉說道。那邊離我單位太遠,上班不方便……是,我是一個人。但讓外人住我這裏不合适。
那邊的聲音有些不快。但柳南蕉仍然堅持着:不行。這是我自己的家。
父親仍然不肯放棄。柳南蕉揉了揉太陽穴:在這邊要停留多久?不行讓他們住賓館吧……我出錢也行。
電話挂斷了,疲憊與厭煩湧了上來。總是這樣。繼母是不會同他來說的,所以總要父親出面。柳父不是個好父親,但他好歹也養大了柳南蕉。大學念了七年,一個月一千生活費,從沒斷過。雖然出國留學的哥哥,一年要花四五十萬。或許是要彌補對柳南蕉的虧欠,D市的老房子大二便更到了柳南蕉名下。繼母對此頗有微詞,因為那套房子雖然有了年份,但地點是很好的,這些年升值升得出乎意料。
身體的事,柳南蕉找機會和父親提起過。柳父先是不信,後來卻是沮喪。柳南蕉高中就不在他身邊了,多年來都是保姆在照料。當初他對這個兒子寄予了很大期望,想要送他出國。但柳南蕉不肯。父子兩個就此鬧翻一次。後來便徹底疏遠了。他對兩任妻子各有虧欠,獲知真相後,虧欠的人裏又多了一個小兒子。這件事對柳父打擊很大,但他很快從打擊裏振作起來,打算讓這件事爛在父子兩個的心裏。
大家都不做聲,就可以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這種醜事是絕對不能傳出去的。人生走到了柳父那個位置,名譽實在太重要了。
房子其實是封口費。
柳南蕉心知肚明,徹底斷了最後一絲念想。何況時間過得太久,他早已沒有證據。關起門來發生的事都是這樣,受了再大的委屈,只能打掉牙齒和血吞。
都是命。他認。
然後他又忍不住想起謝霖。謝霖的字典裏好像沒有認命和忍讓這類的詞。那個人命好,家境優渥,從小一直作天作地,要什麽有什麽。大概就是因為這樣,他從不相信這世上有求而不得,有委曲求全。若謝霖與他易地而處,只怕絕不會忍。非但不忍,還要魚死網破。
不。柳南蕉模糊地想着。如果是謝霖,這一切也許根本就不會發生。小時候的謝霖做事是不考慮後果的。惹惱了他,什麽都有可能。他這樣想,心頭隐隐有一點快意,仿佛真的看到小鬼似的謝霖撕掉了繼母臉上的面具,把那惡婦狠狠地報複了一番。
笑過之後又很悲哀。他其實很羨慕謝霖,一直都是。
但都結束了。筆記本亮了,是郵件提醒。柳南蕉點開看了一會兒,又煩躁地合上了電腦。
自己其實一直都很軟弱。盡管總是不願承認,但這就是事實。他在所有可以反抗的時候都選擇了忍耐。在所有可以前進的時候都選擇了退卻。不是因為別的,只是軟弱罷了。多年來一直無法放棄趙一銘其實也是軟弱,因為他害怕自己放棄了,就不會再遇到比趙一銘更好的了。所有人對他來說都是潛在的傷害者,只有趙一銘不是。
但是到頭來。這軟弱傷害到的只有他自己。
他抱頭在沙發裏坐了很久很久,最後重新打開電腦,開始讀那封郵件。所裏有個海外訪問的機會。
柳南蕉在沙發上坐了半宿,終于還是回複了那封郵件。
他想出去看看。
繼母的親戚對他似乎有看法。柳南蕉假裝什麽都不知道。禮數是周全的,就像對待一個陌生人,厭惡也是真心的,只不過沒辦法表現在臉上。偶爾受了幾句不鹹不淡的刺,他也都忍着。沒什麽忍不了,從小到大他就這一門功夫練得純熟。
人在洋洋得意的時候嘴巴就會松。柳南蕉也知道了繼母這些年利用父親的關系做下不少事。但他發現自己其實一點兒都不在乎。不管最後是萬事平安還是東窗事發,他唯一的希望是,他們的蠢和惡不要打攪到自己的生活。真冷血,他在心裏想着,原來我不知不覺已經變成了這個樣子。
海外申請存在一些競争。有相熟的老同事暗示柳南蕉早點把簽證辦了,這可能會在最後評分時帶來一點微弱的優勢。去領事館的時候碰巧遇到了大學的同學,許久未見,坐下來聊了一會兒。結果第二天謝霖就發了信息過來,問他是不是要走。
文字上看不出語氣。柳南蕉吃不準謝霖腦子裏在想什麽,幹脆什麽都沒回。結果下班一出研究所,就看見謝霖那輛熟悉的黑車停在門口。位置堵得太正,想假裝沒看見都不行。
車門開了。謝霖看着他,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憔悴。柳南蕉躊躇了一下,還是坐了上去。下班時間路上很堵,他們只得花掉比平時更長的時間彼此沉默。最後謝霖在一個僻靜的街區停了下來。十月,這個時間天已經暗了,路燈昏黃地亮着,仿佛蕭索的秋意。
柳南蕉看了一會兒,才認出這是哪裏。時間過了太久,記憶有些模糊,而這裏也不再是多年前的樣子了。
“你可能已經不記得了。你第一次和我說話,是向我收兩塊錢。”謝霖突然開口,聲音有些喑啞。
柳南蕉沉默了一下:“我記得。一百的新鈔。還把我的手劃了個口子。全班收上來的錢都找給了你……你很不開心,因為都是零鈔,而且很舊了。”
謝霖笑了一下,似乎被呼吸嗆到,咳嗽了一陣子。好久,他的呼吸恢複正常,慢慢說道:“真的有那麽想擺脫我麽?連和我呆在同一個城市,都不願意。”
柳南蕉沒解釋。沒什麽好解釋的,也許還是不說話的好。
謝霖等了一會兒。只看到柳南蕉低頭從包裏拿出一個信封,放在了他的手邊:“一直想着什麽時候還你錢。”
車裏光線很暗,但他還是看到,謝霖的眼睛一下子就紅了。那人扭開臉,半晌才開口,聲音有點發抖:“我什麽都沒有,就只剩下這個了。可就連這個……你也不肯要。”
柳南蕉不知怎麽,也有些難過。
謝霖一直沒有回頭看他。那個人的身體慢慢開始發抖。
他不忍心再看,只得同樣扭開了頭。他從不知道謝霖是會哭的。
“算了。上輩子欠你的……這輩子也是。”謝霖抽了下鼻子,重新發動了車。
柳南蕉感覺自己的心髒抽動了一下。他講過和謝霖一模一樣的話,對趙一銘。是什麽時候的事呢……是知道趙一銘和女友同居,還得和那人一起策劃給他女友生日驚喜的時候吧。他那時候……真的也是傷透了心。
兜了一大圈,車最後停在了小區的門口。謝霖這一次沒有為難他,車門主動打開了。柳南蕉不知道該說什麽,逃一樣地跑了下來。他習慣了謝霖又臭又硬的脾氣,卻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害怕這個人的眼淚。
謝霖什麽都沒說。車風馳電掣地開走了。馬路上很快變得空空蕩蕩,冷風把柳南蕉吹透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追逐的和追逐自己的人都離開了。往後就真的只剩他一個人了。
謝霖是愛自己的吧。柳南蕉模模糊糊地想。他很想否定這個念頭,但是那發抖的背和通紅的眼睛始終在停留在眼前。他早已習慣了蜷縮在痛苦中,卻從沒想到,看到別人難過也是如此悲傷的事。
因為自己比任何人都懂得其中的酸苦啊。看到那一切,就像是又一次看到得不到希望的自己。
那天他在小區門口站了很久很久。隐隐約約想着謝霖會不會回來,就像以前很多次那樣——看着走開了,其實沒有走遠,就在不遠處望着。
但是這一次沒有。
他低下頭,一股自我厭惡湧了上來。
他自己,或許才是最壞,最冷血的那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