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一直到我離開的時候宋峤都沒有醒。
匆匆吃過午飯,我又趕着地鐵去上班,剛到公司樓下,就收到了宋峤的短信。裴裴,你大概幾點鐘過來?
我确信是我之前不告而別的行為對他産生了深刻的影響,使他變得更加沒有安全感了。忍不住嘆氣。
我說,六點半左右。
他說,嗯。還加上了手機自帶的紅暈笑臉表情。
“你還好吧最近?怎麽老請假?”我剛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盛駿就搖晃着從門口走進來坐在辦公桌面前。他大概是吃飯回來最快的了。
整個辦公室只有我們兩個人。
“事情比較多。星期一搬家,今天是去醫院了。”為了萬無一失,我扯謊起來臉不紅心不跳。
盛駿點點頭,表示了然,聽我說去醫院,友好地一邊開電腦一邊瞅着我又忍不住轉起來的馬克筆,道:“生病了?”
我嗯了一聲,覺得自己演得也不太像,只好把馬克筆往筆筒裏一塞,嘴裏“嘶嘶”手掌撫着胃部,連帶着眉頭也蹙起來:“胃又開始痛了。”
盛駿看我一副痛苦,忙要站起身來給我去倒熱水。我擺擺手說,謝謝謝謝,不用了。
一直捱到晚上下班,我裝病的戲碼對着平時同我關系不錯,特來表示問候的同事演了好幾遍。
可以說是非常有表演天賦了。
到時間我是第一個沖到門口打卡的,一點不像我磨磨蹭蹭的風格。等電梯,跑出大門,然後飛踩着人行道,在下班的高峰期尚未到來之前趕上了一班并不太擁擠的地鐵。
氣喘籲籲,幸運的是有座位。
我的胃在不自覺地收縮,發出低微的叫聲,但我并不覺得十分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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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着急,莫名其妙地着急。
走進病房的時候,宋峤在同一個女護士說話。那女孩子聲音軟乎乎的,同半夜值班我見到的那個并不是同一個人,她在給他拔針,笑盈盈地說:“訂餐的話你可以直接跟我們講,我們也要吃飯的啊,而且醫院附近的店我們基本都吃過,知道哪家便宜哪家貴,哪個好吃哪個不好吃,我們有電話,直接打了送過來。美團餓了麽那些有刷單的。”
宋峤“嘶”地一下,在那女護士拔出針頭的時候稍稍蹙了蹙眉,然後用手按住針眼,笑得溫和有禮貌:“謝謝。”
“不客氣。”對方真的很甜了,心裏的蜜湧到了嘴邊,聽得我都起膩,“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可以直接告訴我們。”
宋峤乖巧地點點頭,對方直起身來似乎還想說什麽,卻被宋峤打斷了。
“裴裴!”
他看見我了,揚起臉沖我笑得眼角彎彎,整個人看起來有精神了不少。
我有些尴尬,那女護士也是。她退出來我走進去的時候,她擡眼看了看我,我沖她笑了笑,她也微微地沖我回了個笑容,并且非常貼心地為我們帶上了門。
宋峤大概挺合乎她審美的。
“不到六點半呢。”宋峤按亮手機屏幕看時間,然後問我,“裴裴,你吃飯了沒?”
我說我吃了。
如果我不騙他,他又會覺得我是因為他沒工夫好好吃飯,然後又要胡思亂想。我已經摸準了他的套路。
“吃的什麽?”
“面啊,我公司門口新開了家面館,很好吃。”我說,然後把包放在椅子上,準備收拾一下他的床頭櫃。他把我給他拿過來的東西用完之後,亂堆在一起,看得我很不爽。我的潔癖又發作了,“你和那個女護士說什麽呢?”
“我就是覺得你明天還要跑過來照顧我吃東西很麻煩,所以問她訂外賣的事情,看外賣能不能送到病房裏來。”我的餘光都能看到宋峤一直盯着我給他收拾東西的手,“她說我可以告訴她們一起訂餐,保證好吃還便宜。”
我笑:“她人不錯。”
宋峤說:“你最好。”
他真奇怪。有時候深沉得讓人捉摸不透,有時候直白得讓人臉紅心熱。
我不準備誇他嘴巴甜,于是轉了個話鋒:“還是我給你送吧,你也住不了多久,而且你也不能吃一般的飯菜,得喝粥啊。”
宋峤的聲音軟綿綿:“裴裴,我不想你那麽辛苦。”杏仁眼眨眨,像撒嬌又不像,癟着嘴,下巴一動一動。
OK。我讓步:“那我晚上給你送,早餐和午餐你自己解決。”
宋峤連連點頭。
宋峤說他很無聊,因為醫院裏沒網,隔壁床是空的,沒人聊天,電視也不好看。“我從醒過來就一直在等你下班,好想給你發短信說話,但又怕打擾你工作。”
宋峤把上衣脫下來。
我讓他早點洗漱完畢,趁我還在這裏可以幫他忙。病房裏暖氣開得很足,也有淋浴,條件算不錯,當然了,比家裏還是差點。
他背對着我說,裴裴你能幫我抓抓癢嗎?
他的上半身線條一直都是很好看的,沒有壯碩得令人膽寒,精瘦得當,連同手臂也有着清晰而利落的輪廓,與背部肌肉相得益彰,滑至腰部,看起來銳利無比,雖然他懶惰又讨厭日常運動,但身形颀長确實占優勢,整個人往那兒一杵,就像刀鋒一樣挺拔。我看到他的紋身,已經從黑色褪得發青了。
“啊?”我被他突如其來的要求弄得發怔。
“醫院的病號服穿得我好不舒服,背上一直癢。你幫我撓撓吧,我再去洗個澡應該就好些了。”他扭過頭來看我,說:“我今天絕對不穿他們的病號服睡了,我要穿自己的睡衣。”
我默默地哦了一聲,只能搓搓手,讓手裏熱起來後放在他背上,估計還是有點涼,宋峤微微打了個哆嗦,我問:“哪裏癢?”
“你手左邊一點。”他說,我手于是往左偏動起來,“不是不是,下面一點。”我于是又把手往下挪了一點,問:“是這裏嗎?”宋峤搖頭:“往右往右。”
我被他弄得煩死了,只想把他的背摳爛。
終于找準了位置,他非常滿意地享受着我的抓癢服務,嘴裏直誇我:“裴裴你太棒了。”末了還哼哼唧唧。
我覺得這情形莫名地,很色情。
不耐煩地把手掌往他背上一拍順勢推他進廁所,呵道:“趕快滾進去洗。”
我像是和人接了吻似的,手麻心麻連呵斥他的嘴都麻麻的。
奇怪。
我之前還幫他擦過紅黴素軟膏呢,也沒怎麽樣。
真的要反了天了。
宋峤還洗了頭,甩着挂水的腦袋就出來,他快一天沒吃東西了,整個肚子都癟癟的。雖然他一直很瘦。
換上我從合租屋裏給他帶來的睡衣,他扭着毛巾就開始搓頭發。椅子上放着我的包,他又不想把水弄在床上,只能低着頭搓來搓去。
早知道我就給他拿吹風機過來了。這下只能在空調房裏把頭發慢慢烘幹,要不然一覺起來腦袋一定會疼。
我看他搓頭發搓得眼睛發花,幹脆奪過他手裏的毛巾,指揮他坐到床上去。他非常乖巧地挪到床邊,背對着我盤腿坐下,定着一顆還泛着水光不斷往下結珠的腦袋。我把已經有些濕的毛巾展開,包住他的頭,給他把水一捋一捋瀝幹。
宋峤之前也給小可擦過頭發,小可還穿着他的衣服。
蘇琳琳以前跟我講,喜歡我給她擦頭發。可我也就給她擦過一次,她的頭發不算太長,但很粗硬濃密,用毛巾包着出來的時候,像油畫裏手抱陶盆,紮着頭巾充滿風情的裸體少女。
不知道宋峤在想什麽,反正我們倆一起沉默了好一會兒。
然後他先開口了,他叫我:“裴裴——”
“嗯?”我并沒有停住手上的動作,但支着耳朵想聽他要說什麽。
“你早上跟我說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他先是沉吟,然後像是等了好久這個時機,才終于問出來似的。
“哪句話?”我裝傻。
他說:“你說我們要互相拯救,好不了就死在一起那句。”
我就知道。可是我不想回答。因為我也不明白當時我為什麽會腦子發熱,在宋峤一股腦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之後,情緒沉悶得快要爆炸,只能那樣矯情地像抓住浮木一樣,對他做着自殺性的內心抒發。
如果重來一次我發誓自己絕對不會再那樣。宋峤讓我越來越情緒化,使我但凡遇到和他有關的事情,總是無法自我控制。
要抱怨。要斥責。要內疚。要哭泣。要表達。
沒有父母,脫離社會,忘記未來。
全憑一腔熱愛。就像高潮時噴發着精液,腦子裏只有沖動,其餘一片空白。
只能沉默。
我的手隔着毛巾觸着宋峤柔軟的頭發,洗發精的味道順着熱氣撲進我的鼻子。他小心翼翼地開口:“你是不是——”
我迅速而粗暴地打斷他,既驚惶又恐懼,只想立即結束關于這件事的讨論:“你照顧不好自己,我也不想和你劃清界限,就這樣,幹脆破罐子破摔。你喜歡我就随你,我也确實沒辦法丢下你不管。是病也好是惡習也罷,既然有些事讓自己不痛快,那就別去想。不管你滿不滿意這種狀态,我只能這樣。”
他大概沒想到我會給出這麽一個回答,但也噤聲了。雖然我明顯感到他在我手下身體僵硬,看起來高昂的興致也被削掉了一半,有些喪氣地說:“我接受。”
不管他到底懂沒懂,我反正已經到了自己的極限——放棄抵抗并且自我悅納。
我非常清楚地知道我喜歡他,我也希望他懂我的心情。但該死地,我就是沒辦法從他或者其他任何人嘴裏聽出這句話。覺得像個死刑判決,我就只能支着腦袋等待一槍崩出腦花子或者伸出手臂任由一針送我下地獄。
欲望總是披着矛盾混亂的外衣,做着讓你俯首稱臣的壞事。上一秒還能為愛情孤注一擲,披荊斬棘,這一秒又要為他物趑趄不前,言不盡意。
病房裏又恢複了令人心慌的寂靜。半晌後,宋峤才又開口:“我以為我說了那些話,你會摔門就走。”他頓了頓,又道:“裴裴,你不覺得我那樣想你很惡心嗎?”
我聞言,盡量輕松地笑起來:“如果我在那時候不抱抱你摔門就走,你以後一定會為你說的不讓我再管你的話後悔。”
我也會後悔。
他沉着聲音承認:“是的。”
我便趁這微妙的氣氛,說出了自己憋了好幾天的話:“我也為之前不告而別又不接你電話的事情道歉。”
他微微偏過臉,小聲說:“沒關系,裴裴。”随即又緩緩道,“你會回來住嗎?我想每天都能吃到你做的飯,像以前一樣。”尾音往下壓了壓,不似商量是哀求。
我手一滞。搬回去住?可是我剛搬出來。
我要怎麽和許盈講?
而且我已經付了房租。
“我——”我不知如何和宋峤講。
“是不是你朋友?”宋峤說,“你怕她不高興,對不對?”
我現在已經知道他其實很在意我周圍的異性了,只能解釋:“她只是我初中同學,喜歡她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宋峤這下把臉完全轉過來,面向我,眼睛黑白分明。
我只好說:“起碼得住滿一個月吧,那房子也是她幫我找的她客戶——”
“裴裴——”
又來了。
他沖我忽閃着長圓的眼睛,那種柔軟大過狡黠的目光,真的沒法讓人拒絕。
我擺擺手,打斷他:“讓我想想。”
宋峤喜滋滋地将腦袋轉回去,起先因為我的回答而略顯低落的情緒也有了緩和,整個身體動來動去。我忍住想把毛巾扔在他身上的沖動,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直到他頭上不再滴水,我拿下已經很濕的毛巾準備去洗洗。剛轉身就聽見他說:“裴裴,我們能不能不要再分開了?”
我說:“好。”
某種程度上,我們的關系回到了原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