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宋峤除了懶惰、邋遢、健忘還總愛對我說謊,說他沒有難過,說他不會對我動心,說他非常喜歡他們。但他确實很了解我,如他所言,我對他有着異于旁人的耐心,并且從我們認識的第一天起就對他充滿好奇,只是這種好奇在最開始并沒有呈現出當下的強烈和複雜,以致于我必須當面質問他,才能讓它有所緩解,不然我就會在反複的自我琢磨和無常的情緒變動中,傷害他并且自我傷害。
我是gay。這樣對着初識的室友坦然地做着自我宣告的宋峤,于我,就像小時候在游樂園裏見到的那個充滿新鮮樂趣的充氣蹦蹦床。他偏離了我對這個群體的一貫想象,并且慷慨大方清爽健談,我倚仗他完成作業度過考試,他看似無憂無慮,卻又時常對我表現出自己的脆弱、敏感和不安。
他本身就是一個處于社會邊緣的分裂體,這讓我好奇,但我盡量不去過問,除非他向我坦白。說他的男友,說他的家庭,說關乎他的一切。而在傾聽他的這些年裏,我也越發無法拒絕他的要求,因為我覺得他的确需要一個交心的朋友,那種能夠無限包容他的不完美,沒有抛棄背叛,能讓他真正快樂的朋友。
他說這個人是我,那便是我吧。于是就這樣坦然地接受了我謹慎小心的人生裏唯一的偏差。
可他從來沒像在這個夜晚一樣認真誠懇,伸出手來擦我的眼淚,面對我的質問,承認他已經喜歡我好幾個年頭。
盡管他不斷戀愛,也時常約炮。
我沒空去想宋峤說的喜歡是不是又是他自認為深情但其實本質上與對景子棠和阿Ken的并無二致的喜歡,又或者,甚至只是一種缺失的情感需求在我身上的虛無投射。我只能痛恨自己的沖動魯莽,讨厭自己在宋峤面前失去與旁人交際的一貫冷淡作風,就這樣沒頭沒腦地逼着他沖我要一個答案。
他承認他不似朋友般地喜歡我,我于是便真切地害怕起來。
擔心那些怪獸會真的吃掉我,紋身之後會染病暴斃而亡的那種害怕。
我恍惚地用手背抹着臉,眼淚剛好糊到我砸牆留下的傷口,一陣陣發痛。我擤了擤酸澀的鼻子,晃蕩着打開房門,決定去處理一下再回來仔細思考以後如何與宋峤相處。
結果被站在門口的宋峤吓了一跳。
他套上了衣服,手裏拿着棉簽和碘伏,一臉無措地盯着我的臉。
我不知道他這樣在門外站了多久,如果我不開門他又是否會一直這樣站到我起床上班。
我別過臉,轉身要回房,他卻像我開始抓住他一樣抓住了我的胳膊,小聲說着:“裴裴,你可以不回答。”我垂下眼睛,又聽見他輕輕的聲音:“我保證,今天發生的事情對我們的關系不會産生任何影響。我會聽你的話,好好談戀愛,你也可以帶女朋友回家,就像我們開始說好的。別生我的氣,擦擦藥,好不好?”
我沉默。
宋峤總是将所有事情都想得如此簡單,簡單地交友,簡單地說愛,簡單地認為在他對我坦白之後,我們還是可以像之前一樣,沒有芥蒂地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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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得讓人咬牙切齒。
我回頭看他,緩慢地說:“宋峤,我真的錯了。”
宋峤不明白,只是茫然地沉着聲音:“裴裴,我本來沒想過要告訴你。林宥嘉的不知所謂我是真的很喜歡,那句他們不如你的話我也不是在開玩笑,我只是忍不住,以為你不會發現不會當真,就像以前一樣。”他想了想,又加了句:“你不是gay,不喜歡我,我不怪你。”
我搖搖頭,宋峤他是真的不明白。
我從他手上拿過棉簽和碘伏,往衛生間走去。宋峤也跟着我進來,我拿毛巾擦了擦自己哭完有些發皴的臉,然後用棉簽蘸了蘸水,試圖将傷口上的牆灰清理幹淨,宋峤想從我手上拿過棉簽,我猛地閃開了。
現在一切與宋峤顯得親密的動作我都下意識地想要躲避。
宋峤手滞在半空,尴尬且局促。甚至在我開始繼續清理傷口的時候,也沒有收回去。我心一緊,但發狠拒絕道:“時間不早了,你去睡吧,明天還要上班呢。”
他沒動。
我皺着眉,有些煩躁:“我自己有手,你站在這裏還擋光。”
他還是沒動。
我把清理完傷口上牆灰的棉簽扔進垃圾桶,頭也不回地來到客廳,坐在沙發上用棉簽蘸了碘伏處理着創面,有輕微的燒灼感。
宋峤随我踅回客廳,站在茶幾的前面,隔着距離觀望着我,直到我擰好碘伏的蓋子将它放回茶幾,他才緩緩開口說:“我可以搬走,如果你覺得房租有壓力,我每月還和你分攤,我老板說了,新年上班給我升職,我能漲工資了。”
我擡頭看他,他眼神淡淡的,像是沒了瞳孔和情緒的淡,可是眼眶卻微微顫動着,語氣頗為克制。
宋峤真的很了解我,有時候只是看破不說。我也以為自己很了解他,可他顯然比我擅長僞裝和營造神秘感,即使他對我坦誠,但也常常撒謊,讓我心慌,憋悶,驚懼。
“你要搬回景子棠那兒?”我喉頭發澀。
宋峤搖頭,他說,我想有個完全屬于自己的家。
刺痛。
宋峤還是笑起來,聲音一如往日清亮:“我說真的,裴裴,我可以繼續和你一起擔房租,你對我那麽好,我還一直給你找麻煩,算我報恩加賠禮了。但我現在估計還要在這裏住些日子,等找到房子我就立馬搬出去。”
我像憑空被人掌掴,整個腦袋發懵,連口腔內壁都在隐隐作痛。
“裴裴,這樣的話,你還願意和我做朋友嗎?”
夠了。夠了。真的夠了。
我抿着嘴唇,它有些幹裂起皮,舔上去甚至有血腥味。
我垂着眼睛,沉下嗓子,任憑耳邊萬千蟲鳴惹人發暈:“房租你就別管了。你是我兄弟,沒道理連累你。”
兄弟一詞,不似朋友暧昧。
有情有義,但界限分明。
宋峤了然地不再堅持,但也沒有在他的問句得到肯定回答之後顯得雀躍無比。他若有似無地輕輕嗯了一聲,回到了自己的卧室。我盯着牆上的挂鐘,它也靜谧地回看着我,無聲告知,新的一天早已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