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臨別
因為我在朝堂說的那番話,大家有目共睹,所以溫行知想給我一個官職,封我為參将,我義正言辭的婉轉拒絕,從普通士兵做起,如今南方戰事緊迫,後漢各地都在征兵。
每家每戶若有男丁,必有一人要參軍,年齡最小十六,身段最低六尺,個頭不足六尺的只能做廂兵,便是在軍中做雜役。
我參的這支是南軍,走前溫行知不便來看我,只是差人送來了一封信,信上的字跡矯若驚龍飄若游雲,他留了不多的字:阿從,珍重,勿忘我。
我撫着那幾個字,然後将信藏進了心口裏,我手腕上的手帕已經陳舊了,洗的發白,我正注視着手帕,隊伍已經開始走動了,我連忙蹬了下馬肚子。
此時有個身穿紅色霓裳的俊美男子駕馬疾行而來,他像一團會奔騰的烈火,神色急切,聲音如洪鐘:“千騎長!等一等!!”
最前方的千騎長一扯馬兒,停止行路,整個隊伍便緩緩停了,他摸着胡子,莞爾問道:“這不是秦少将麽?要跟着老夫重回沙場了?老夫這小小的騎長可高攀不起啊。”
日光之下,秦青白皙如玉的臉龐漾起微笑,他扯着馬繩逼停了壯馬,秦青神色之間帶着恭敬,他語氣溫和道:“千騎長多慮了,家嚴已在前線,至于我這弱文人還是得在翰林院瞎忙活,今日一來是想同曾經拜過把子的兄弟道別,戰争兇險,怕以後沒機會再說話,耽擱了騎長和戰士們的行程,子尋在這說一句對不住了。”
千騎長爽朗大笑道:“無妨,不知哪個士兵三生有幸,與秦少将拜了把子?”
所有人東看看西看看,直到秦青将修長手指向我,“在朝堂上拒封參将的史官沈從。”
大家這才露出恍然的表情,他們神色之間有些欽佩。
千騎長了然道:“原來是棄文從武的七品禦史,沈從~沈從~,從之一字取的甚妙矣,拒封參将,看得出為人清廉高華啊,老夫欣賞!将來你必成大器。”
我抱拳客氣道:“本是常事,過于誇贊倒讓沈從羞愧了,多謝領将的鼓勵與欣賞。”
千騎長哧哧笑道:“哪裏,哪裏。”
秦青扯着繩子,蹬了下棕色的馬,來到了我面前,那張清俊的面容上是我從未見過的溫和,他靜靜凝視着我,展顏微笑,美若昙花,他道:“我很羨慕你,能去做我想做的事,”他上下打量我一眼,“這身戎服将你襯得英武非凡,倒有幾分我二哥的樣子,話不多說了,此行一去,望你平安歸來,我等你回來喝花酒,屆時我做東。”
周圍一幹人等皆看着我,我不大習慣被如此矚目,便長話短說道:“曉得了,等我回來,你日日做東。”
千騎長不禁哈哈大笑,他道,沈從夠直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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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別完後,秦青注目着我等離去,直至走遠,我仍覺得背後有一道熾熱的目光,不禁回眸一望,只見那人沖我溫柔一笑,他的整張臉仿佛也泛起了柔和的水中漣漪。
少年成熟,他性子越變越和氣,反叫我不怎麽适應,我回了他一個微笑,遂看向前面平坦的驿道,不再回頭。
路途上,總能看見逆流而行的難民,一個個面黃肌瘦,蓬頭垢面,也衣衫褴褛。只有少部分的難民瞧着幹淨些,我看到有婦女抱着襁褓的孩子,便會将自己的糧食分給她們,只不過一分,其餘難民唬不住的要去哄搶,反把孩子驚的哇哇大哭。
後來,我想了一個有趣的法子,騎馬而過時,揪下一坨饅頭,迅速将不大不小的幹糧塞進婦女口中,有孩子的,病弱老殘的我都喂。他們皆是懵然,然後急急的咀嚼起食物來,生怕有人從他們嘴中搶食去,吃得時候也不忘給我作揖道謝,有的還會磕頭。
千騎長瞧見後,因此誇了我一道,但也叫我不要浪費幹糧,他說我若吃得不飽,打仗起來就沒力氣,輸了戰,難民則會更多。
隊伍裏的少數士兵會效仿我,因為他們推己及人的想,若哪天自己的父母親人落難,望善良的人多一些,能施以微小的援助,哪怕是一口清水,一口吃食。
十幾日後到前線,逐漸能看見戰争之中荒蕪慘敗的模樣,軍營裏的士兵會輪流巡邏,除了殺敵和巡邏,我其餘時間則勤奮努力的練武,千騎長頗為賞識我,因此指點了我功夫,他捏捏我四肢的骨頭,評價道:你骨骼驚奇,乃練武奇才,假以時日,必能超過老夫。
我聽到此話時,只覺得千騎長是在诓我,市井地攤上賣的小話本裏,經常出現諸如此類的話語,千騎長莫不是因秦青而欣賞我?他的話,我心底當個笑話,客套幾句一帶而過。
後來千騎長硬要收我當徒弟,我沒一直推多,答應後,千騎長日日教我習武,有士兵看見了,一并來拜師,紛紛當上了我的師弟。
因此我在千騎長這一隊有個別號,叫大師兄。
我們這支軍隊的士兵喊大師兄還不夠,傳到了其餘軍隊去,紛紛都喊我大師兄,因此,我在南軍軍營裏一炮而紅。
連秦青的父親,南中大将軍也曉得我叫大師兄。他的五官要比秦青硬朗多了,雖年華老去,不難看出他年輕時,是個眉目疏朗的英勇男子,一身浩浩然正氣,精氣神卻不佳,模樣疲憊顯老。
南中大将軍數次和梁王劉昌交手,彼此打得不分高下。每回上戰殺敵時,我就像個小喽啰一樣,拼命的往前沖,別人都在叫殺啊!沖啊!
我偏偏要叫,來啊!
殺敵時,我用上了千騎長指點的功夫,雖沒有太高強,比之從前也厲害了許多。
我看見過一個漢兵戰場膽怯,抹了兩把血躺在地上裝死,還拖了一具屍體搭在身上,他運氣不好,被補刀的梁兵一刀戳死了。
死的可真夠憋屈,晾他下了陰曹地府,也不敢面見祖宗先輩。不如拼命一把,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死也該拉着人墊背!
我發覺我越狠,越不顧身上的傷口,對方便會不自覺的往後退,我趁此就會一舉殺了對方。
初次殺人的夜晚,我輾轉難眠,腦中浮現的皆是濃濃的血腥和碎紅的斷肢殘骸,徹夜夢的,都是白日裏戰場彌漫的硝煙,屍體堆積成山,血流成河。
随着殺敵越來越勇猛,殺人多了我便麻木了,沒有了那份愧疚之心,他們都是反賊,梁王更是威脅溫行知的人,梁王與漢皇,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勢必要出力替溫行知鏟除逆賊!
若不是梁王勾結姜竺國,怕是沒這麽難攻,漢軍和叛軍夾雜蠻夷軍隊的這一戰,目前不分高下,死傷相差無幾。
而我殺敵的人數慢慢在累計,對方的參将和校尉都被我亂刀斬死,我的官職逐漸升高,做到了參将這一階。
夜裏軍營裏篝火喝酒時,千騎長與我碰杯道:大徒弟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比我當年勇猛,我掐指一算,你終非池中之物,面相乃王侯将相之命,是有福之人。
千騎長的話又叫我忍俊不禁,後來才知,他沒充軍前,是擺攤算命的,他再三自稱不坑蒙拐騙,貨真價實。
第二年春,我升做副将時,南中大将軍與梁王交手時犧牲,國大将軍派人将其屍首運回京城安葬,騎兵快馬加鞭回去禀告悲訊。
南中大将軍一死,國大将軍對上梁王略微低一籌,漢朝的城池連連失守,八座城池已被侵占。溫行知傳信讓國大将軍務必要死撐下去,援兵很快趕來支援。
因南方戰事不穩,邊疆小國蠢蠢欲動,各處人手緊缺,溫行知不敢輕易調令。
而秦青要替父報仇,急急策馬奔騰而來,他的身份起步比旁人要高,任命為副将,這是皇上特旨。他來的那一日,城內陰雨綿綿,一襲戎裝的他英姿勃勃,他的鳳眸暗藏幽幽烈火,懾人心魄,他在馬背上的風姿湛然若神。
他的确是一個适合戎馬輕裘的男子。
走進營房內,秦青赤紅着雙眸,就是沒讓眼淚掉下來,他挺拔如山的立在我面前,聲音嘶啞道:“哥哥,我又沒了父親。”
那一聲哥哥叫的我眼眶發熱,我上前輕撫他的脊背,溫言細語道:“嗯,還有我,南中将軍被追封為護國大将軍,也算偉績一樁,節哀順變。”
秦青忽然将臉埋在我的肩上,溫熱的觸感透過布料傳來,我的肩膀已經濕了。
他呢喃細語,哥哥,哥哥。
我與秦青被軍中稱為左右副将,秦青一空下來就教我練武,我常向旁人請教武功,不論是比我低級的參将,還是比我高一級的将軍,我都虛心求教。各處融合的武功沒有怪異,反倒更上一層。
連秦青也說了一句,我适合做武人。
學劍時,秦青手把手的教我,靠得太近,他暖熱的氣息呼在我臉上,癢得不得了。我想擡手搓臉,一亂動,秦青便要打我。
那日練劍,秦青撇了一眼我的手腕,他好奇問道:“你手上纏繞的帕子,是誰的?”
我将袖子拉下去一點,腼腆道:“你猜。”
“懶得猜。”秦青不理我,自顧自的練劍,他突然擡劍與我比試,将我打的措手不及,我立馬反應過來跟他比劃,雖不及他,也受不了他欺負。
我的家書一封一封的寄回去,在書信中我寫下做副将的喜訊,以及問候全家。沈道文給我的回信裏,字裏行間溢于言表,他寫的誇贊話很簡單,便是說我有出息了。
我看家書時,從來不在秦青面前看,免得他孤單難過,秦老夫人雖經常傳信來,畢竟代替不了父親。每每士兵們談論有關家父的書信,秦青就羨慕的看着他們,自己則孤零零的站在一旁,不去湊熱鬧。
這時,我就會出現在他身邊,與他談笑風生,故作醜相,逗逗他開心。
而我一到夜晚,就會摩挲那張木槿帕子,方能安心入眠,這是一塊慰藉心靈的物件。有時我會想,那人的皇後或許生下了皇子,他在宮中或許勤政操勞,他或許也很挂念我。
國大将軍善于守,卻不善于攻,反而是我和秦青沖在前鋒,連奪回了四座城池,再往後,一鼓作氣奪回剩餘四座,還侵占了姜竺國的三座城,逼得梁王退後蠻夷之國。
捷報頻頻傳回京中,溫行知大悅,他派人快馬加鞭傳旨,任命我和秦青沖前鋒,一個為車騎将軍,一個為骁騎将軍。援兵相繼而來,我與秦青分別各率領八千騎兵,直攻姜竺國。
姜竺國君主讓使者送來停戰诏書,國大将軍又派騎兵回去通傳诏書,叫溫行知拿決定,畢竟兩國開戰三年之久,皆元氣大傷,目前漢軍雖勇猛,卻有些回光返照之感,繼續下去恐怕不妙,所以騎兵帶诏書回朝時,還帶了一份幾位将軍的谏言信。
溫行知準奏後,我等在邊疆加強了兵力,提攜了幾位副将鎮守,然後領兵班師回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