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引以為戒
我歸家一段時日,才知李氏已有三月身孕,近年她葵水不調,腹部又不明顯,所以這麽遲才發覺了身子。我常去李氏屋裏說笑幾句,猜測着她肚裏的是弟弟還是妹妹,每日請安後,去逗逗明書和明紗,再不然就是和溫行知四處閑玩。
明書已經開始學啓蒙了,被沈道文嚴厲管教着,宛如當年的我,不過明書比我聰明多了,背幾遍書,基本就記住了文章,不像我當年背個三字經也要背上許久。
明紗有一張可愛的包子臉,加上粉嘟嘟的櫻桃小嘴,看起來天真爛漫,因這乖巧活潑的模樣,很讨得李氏歡心,李氏待她視如己出,導致明紗以為李氏是親娘,而王氏只是跟嫡母搶爹爹的女人,她壓根不認得王氏,直呼她親娘為王姨娘。
作為半個嫡小姐,明紗這麽喊也理所當然。
王氏有幾回站在遠處悄悄的紅眼,偶爾奶娘帶着明紗在花園玩樂,王氏就在一旁巴巴的幫明紗撿蹴鞠,撿完了又站回遠處去,她不敢太親近明紗惹人閑話。
多半是怕閑言碎語傳到李氏耳中,讓李氏不悅。
王氏撿蹴鞠是我路過時不經意看見的,心下覺得她怪可憐,可大戶人家就是這樣,不是小妾與骨肉分離,便是嫡妻心裏受委屈。
即便是在皇宮裏,無論是貴妃還是普通嫔妃,都只是小妾,從沒人敢迎面不尊主母,怕是嫌命長,光光外頭的輿論便可吞噬恃寵生嬌的小妾。
就算是當老爺的,也不敢明目張膽的糟蹋原配,落人閑話則會臭名昭著。
有些日子沒見,書同比以前親昵我了,院裏的事他打理的不錯,我誇他幾句,他就沾沾自喜。不變的是,書同愛擠兌溫行知,偶爾我不在他就支使溫行知幹這幹那,溫行知不動,他氣的來告狀。
我不好虧待書同,唯一就怕他反水沈道文,避免書同覺得我偏心,所以明面上我斥責溫行知幾句,等書同離去,我連忙伏低做小的給溫行知捏捏肩膀、捶捶腿。
春芙這個年紀人比花嬌,長得越來越妩媚了,時常向我擠眉弄眼,總之她和秋月争先搶後的服侍我,因此我每天都有吃不盡的點心和羹湯,我和溫行知在書房吃得肚飽皮圓,把在太學瘦的那圈給補回來了。
明書常常拿着啓蒙書來書房問我學識,他待我很尊敬,長兄如父,我與他雖沒常見,他依然愛親近我,當兄長的就是有親和力,我原先還擔心,明書不認得我。
從明書口中,我得知李氏經常在明書面前提起我,她告訴明書,他有個長兄光耀門楣,考中了進士,如今在皇上所管的太學裏念書。
因話裏帶了皇上二字,所以明書才如此的崇拜我,他親近我時似乎還有些怕,這種怕,就像是瞻望高華人士心中便有一種敬怕。
我樂得在明書面前裝高深,将這小子唬的一愣一愣,什麽事兒都聽我的,我叫他往東他不敢往西。
Advertisement
沈道文見了此狀還笑着說:我這個當阿父的,都沒當大哥的有威嚴,你不在,明書可沒這麽聽我話,你們幾個都是這樣,自小愛與我作對,除了明紗像小棉襖一般,軟軟嬬嬬的乖巧可愛,還是女兒好。
我聽後,自是要拍他一場馬屁,讓他高興高興。
我如今年齡到舞象,稍微成了器,沈道文管的沒以前那麽厲害了,我閑玩,他見了也沒說什麽,他的心思都放在了明書身上,況且我長時間沒回家,他以為我在太學很苦,因此才放任我閑玩罷了。
休沐一月,總覺得是才回家,還沒享受幾日,日子怎麽就見底了?臨行的前幾日,春芙早早将我的包袱收拾妥帖,她賢惠照顧我,李氏也是看在眼中的,因此偶爾會叫.春芙去前院用膳陪飯。
看春芙讨李氏歡心,我便舒心了。
次日清早,門口有小厮來通禀,道:“少爺,門外有一胡服男子,名為秦青,喚你一路去太學。”
“知道了,你下去罷。”
小厮哦一聲,畢恭畢敬的退出門。
我和溫行知拾掇好包袱,大步出門,這次沈道文和李氏都沒來踐行,沈道文公務包身不在家,李氏白日嗜睡我不許人擾醒她,算是偷偷摸摸的走了。
到了府前,只見有兩匹威猛的壯馬,擡頭往上看,才看見了秦青和無蹤。
我故作詫異道:“你家在京城,怎麽反跑遠了來護送我?”
秦青呸一聲,他撥弄着繩子,睥睨我,“我閑來無事騎馬到處溜達,不知不覺來了邯鄲,想起你家鄉在此,我順便來看看,我怎麽也算是你師傅,這次我教你騎馬如何?”
我扯着溫行知往馬車那處走,順便回應道:“不了,天氣冷,我和雲煙做馬車。”
耳後突然傳來踏踏的馬蹄聲,我不知怎的就被秦青拽上了馬,他豪氣道:“那慢悠悠的馬車有甚坐頭?不如享受一下馬背上的奔騰潇灑,”他使勁一甩鞭子,大喊:“駕!”
我整個人聳了一下,險些仰頭摔下馬去,下意識的便抱住前面的秦青,我的唇部不經意擦過了他的耳朵,此時他耳根漸紅,回頭瞪我一眼道:“沈從,你非禮我。”
我用手背抹了一把嘴,嫌棄道:“瞎說,誰叫你騎馬如此激烈。”
秦青使勁用手擦耳朵,他雖單手扯着馬繩,速度一點沒降下來,看着着實危險,我卻不覺得害怕,忽然想到什麽,忙回頭看一眼,無蹤帶着溫行知跟在後頭呢。
溫行知幽幽的盯着我,我讪讪發笑,将兩手攤開表示無奈。
秦青騎馬野得沒有邊際,耳邊風聲呼嘯而過,眼前花花綠綠閃的極快,根本看不清路邊的景色,所幸無蹤緊跟着秦青,距離不遠,我能看見溫行知就安心了。
馬背颠簸,我單手拽着秦青的後背衣裳,他稍微回眸問道:“你怕嗎?感覺如何?”
我搓搓臉,沉吟道:“沒什麽感覺,就是冷。”
秦青聲音尾調略高,“不怕?!” 他用鞭子使勁的揮向馬屁股,道:“騎我馬的人,就沒說不怕的,連軍中戰士也受不了,我就不信你怕!”
幸虧秦青走的是官道,他要是走什麽崎岖小路,這副流星趕月的速度鐵定要出馬禍,我搓了搓臉龐,呼些熱氣暖手,再漫不經心的看向四周一閃而過的風景。
秦青的馬似乎已經跑到了極致,他大喊道:“駕!駕!駕!”
末了,他又問我:“這下,你怕了嗎?”
我無奈道:“真個不怕,不過我冷極了。”
秦青不甘心,繼續揮舞鞭子加快馬速,我冷得将手藏進他夾肢窩下面暖手,秦青沒好氣道:“拿開!”
我見他沒有怕癢的反應,便道:“不,你既不怕癢,給我暖暖又如何?再說是你叫我這麽冷的,你得負責。”
“.........。”
一路風馳雷掣,到晚間進入城內住客棧,我安安穩穩的下馬後,秦青心服口服道:“做我馬的人,有頭暈者,亦有嘔吐者,今日我第一次跑得如此快,你竟什麽事都沒有,也沒叫一句慢,有膽。”
我打個哈欠,懶懶道:“快些好,明日上午大概就能到京城了,”頓了頓,我懊惱道:“不,雲煙底子弱,大抵受不住這麽烈的奔騰,明日還是慢些。”
我轉身去看溫行知,身後有人嘀咕:整天就知道雲煙雲煙的,像寵犢子似的。
我不與秦青一般見識,他狗嘴裏一向吐不出象牙。
令我詫異的是,溫行知從容優雅的下了馬,他看起來沒有什麽不适。我上前握住他的肩膀,關心道:“難受嗎?身子可好?吹了一天風,真不該,都怪秦青。”
溫行知擡手理了理我的頭發,他淡淡笑道:“我沒你想象的那麽病弱,”他低語,“甚至,我一直是頑強的。”
我莞爾附和道:“可不是,你就是頑強的,頑強的能長命百歲。”
他非常輕的說了兩字,興許。
在客棧歇息一夜,豎日上午秦青快馬加鞭,巳時便到了太學,為時尚早,學府裏的監生人丁零星,除了家中遠要早到的幾位,其餘住在本地的監生挨着時間才來太學。
本以為孟夫子所說的:凡逾期未歸太學者,一律開除。是在唬那些歸家了就不想來太學的纨绔,沒想到真有個人遲來,孟夫子就下令将其關在門外,退學之,不許那人再踏入學府一步。
這個人便是黃奚仁,他在外頭哭得如殺豬一般,直哀嚎道:“夫子啊!奚仁絕不是因偷懶才誤了時辰,實在是路上馬車壞了,耽擱了大半日,怕夜裏行路不安全,我才說今日上路的,求求你放我進去罷!若讓我父親知曉...我被國子監趕了出來...他會打死我的呀!!”
孟夫子中氣十足道:“遲了便是遲了,勿用借口推脫責任,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你若早些出發,怎會遲到?退一步說你家就住京城,馬車壞的借口真是敷衍。”
黃奚仁哇哇大叫道:“孟院長!你若不放我進去...我就...我就向父親說,你故意為難我!!”
孟夫子氣得胸腔起伏,他摸着山羊胡,冷哼道:“遲到者不入太學,這規矩也不是本夫子立下的,那你就回家讓谏議大夫去朝堂向陛下參我一本便是!到時候我倒要看看,是谏議大夫參我,還是陛下發怒于他!”
黃奚仁在外頭噤了聲,過了片刻,他又哭得驚天動地,還使勁的拍門,他拍的門像是在敲知府外頭的大鼓似的。
黃奚仁的聲音猶如哭喪,不曉得的人,還以為他在申冤。
他的鬼哭狼嚎接連不斷,“救命啊孟院長!!我不想被父親打死呀!”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孟院長!方才是我的錯,你莫要計較!我給你賠罪!你開開門,行行好罷!”
“求您了!求您了!求求您了!”
.........
孟夫子沒有回應黃奚仁,他轉過身來,對正在看熱鬧的諸位監生淳淳教誨,曰:“爾等可看見了?谏議大夫的品級雖我這國子監祭酒相差無幾,可無論是何人,家中的官位大不大、小不小,只要犯了錯,本夫子絕不姑息,你們要引以為戒,做一個守時之人,萬不要心存僥幸,将來上了朝堂為官,不守時的話,罰你們的可是陛下了,陛下心情若不佳,”他幽幽笑道,“下場則更慘。”
諸位惶恐作揖道:“孟祭酒教訓的是,我等定會引以為戒/遵守規矩。”
唯獨秦青說的不一樣,他在人群中道:孟院長教訓的是極,我将來定不讓自己的下場太慘。
我覺他這句話有幾分理,便附和道:“我也是。”
溫行知:“......。”
等孟夫子甩袖離去後,我們一幹人等便在門口寬慰黃奚仁。
一人曰:“奚仁兄,雖同窗時日不算多,做了一場同席,多少是有情誼的,你莫哭了,回家主動認錯下個跪,态度好些,谏議大夫就不會太生氣的。”
另一人補充道:“是啊,坦白從寬的話,谏議大夫下手興許就會輕一些。”
史蘊接話道:“對啊,态度好了,谏議大夫打一陣就不打了,他若用拳頭你就受着,他若用腳底你也受着,不要躲閃更惹怒了谏議大夫。”
我嘆息道:“總之,挨打時你就像方才那麽哭,谏議大夫若覺着你哭得我見猶憐,下手想必也會輕一些。”
劉君平敲着手中折扇,唉一聲,道:“方才幾位說的不錯,不過,奚仁兄挨打時不要硬撐,若太痛,就裝暈試之,或許谏議大夫心疼,便不打了。”
我們說完,黃奚仁在外頭哭得更厲害了,諸位又手足無措的寬慰他一陣,此時,秦青雙臂抱前,他倚靠在牆邊斜睨我等,“不知你們是在安慰人家,還是在落井下石,看把胖子吓得,” 他朝門外大喊道:“胖子!別哭了!男兒有淚不輕彈,要哭挨打時哭去!”
我等抽了抽眼角,鄙夷秦青一眼。
上課的古鐘聲響起,大家紛紛散了場,連忙趕去學堂內坐好,将将經過黃奚仁被退學一事,因此大家不敢怠慢規矩。
學堂裏少了“一座山”,好似空了些什麽,右邊窗戶的光線亮了許多,黃奚仁曾坐過的位置幹淨整潔,講堂上再沒人打呼嚕,放堂後,我和溫行知也不用幫人挪肚搬桌了。
黃奚仁的事跡,叫我憐憫,但可憐之人或有可恨之處,走前孟院長的三令五申他不以為意,太學豈是一般私塾可比?規矩自然嚴苛。
離家遠的同窗都早早來到太學,他家就住京城卻還如此拖拉,懶散的惰性使得他與高遠的官途失之交臂,确該如孟夫子曰要引以為戒。
黃奚仁若再為官,走的彎路要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