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食飯
溫行知擡眸問道:“你吃得完嗎?叫那麽多油膩之食,不嫌膩?三伏天還是吃的清淡些為妙。”
我故意問道:“你莫不是嫌我蹭你家飯,蹭的過多?吃不完賞給下人便是,左右浪費不了。”
溫行知懶得看我一眼,他的視線一直在書上,“你以為我家缺那點菜嗎?你方才說中暑,此刻又不忌嘴,活該邪暑侵身。”
我薄臉一紅,舔了舔唇,“是是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食欲大開,總要好好吃一頓,更何況是在你這處,溫家公子的小廚房做菜好,我以後還來。”
溫行知提醒道:“你不派人回你府上通傳一聲?免得你爹娘等你吃飯。”
“是了,”我一拍腦袋,起身往門口走,我掀開門簾,朝屋外等候的書同道:“你差個轎夫回去,同我娘說,我在別家少爺處做客吃飯,最多兩個時辰後回去。”
書同憨憨的點頭,“好勒。”
他小跑着出去,邊擦了擦臉上的汗水,他的粗腿跑起來像個圓圈,跟個蛤.蟆似的。
尋常大戶人家的少爺都是在自己院裏用膳,只不過我家人丁不旺,所以都在一處吃了。
半個多時辰後,美味佳肴陸續上桌,兩個丫鬟分別站在我和溫行知的左側布菜,我大快朵頤的吃肉,溫行知瞥了我一眼,“餓死鬼投胎,難不成知州家少爺還沒商家庶民吃的好?”
我吃着燒鵝,嘆氣道:“實不相瞞,我爹為官清廉,家中用度有些拮據,我喜吃葷,爹娘二位又喜吃清淡,大魚大肉甚少有之。”
溫行知倒不詫異,他夾了一塊東坡肉放入我盤中,“是麽,念及你這幾年待我甚好,以後你若想吃肉了,來我府上吃吧。”
我慫裏慫氣的把布菜盤中的那塊東坡肉,夾到碗中來,合着米飯一口吃了,我享受着肥而不膩的肉質,滿足道:“行知夾的肉,夠味兒,當然也是廚子做的好,你院裏的小廚房比我家大廚的手藝精湛,那我以後就不客氣了,咱倆不分彼此,你何時想來我家中食飯,提前差人傳一聲話,我好叫廚子大展身手。”
溫行知淡淡道:“不了,這些年随爹四處奔波,早已疲乏,懶得上門做客,多謝你的好意。”
我突兀問道:“難道你自小就沒登門拜訪過誰嗎?你爹也不喊你走走?”
溫行知用膳文雅,他吃了一小口涼拌鴨絲,咽下去後才道:“你莫要驚訝,我當真沒去過誰府上做客,我身子孱弱,我爹連私塾也是不想我去的。”
Advertisement
“那你...那麽用功...作甚。”我微微有些羨慕他,“你吃的好,穿的好,學業壓力也不大,人人都覺商人低賤,我反倒覺得商人肆意快活。”
我分明看見溫行知的嘴角露出一抹苦澀,轉瞬即逝,他細嚼慢咽的吃飯,低聲道:“用功是因為喜好,你不是不知我愛看書,明淵.....其實我很羨慕你,身家安穩,過得自在,令父雖管教嚴厲,左不過是要為了你好,我單槍匹馬的念書學知識,也不曉得将來能否派上用途。”
這話說得我硌心,我狠狠一拍溫行知的肩膀,嗓門兒微大,“明源哎!從前在蒙館楊夫子這麽喚你,如今在經館,大夫子也這麽喚你,是個夫子都要誇誇你,可見你學富五車才高八鬥,再過幾月秋試,你考上第一名的解元,可容易哩,為官仕途,造福百姓不在話下,只不過你這性子僻靜,可要改改了。”
溫行知抿了下唇,他撥開我的手,神情有些高高在上,他第一次話語張狂,“過獎,我的性子不改,誰能奈我何?”
我一怔,直接道:“不說當今聖上能不能奈你何,現下就連官府衙門的捕頭也能奈你。”
溫行知:“......。”
片刻後,他啞笑了一會兒,低聲道:“你說得...沒錯,沒錯,我如今只是個無名小卒,誰都能奈我何。”
我在他臉上看出了一抹自嘲之意,只覺他是想為官,卻力不從心,可我更覺得他是妄自菲薄。
越是好的人物,對自己的要求越是完美,越是苛刻。
“快吃,涼了不好吃。”我替他夾了一只鵝腿,當是寬慰寬慰他自輕自賤的心。
溫行知望了眼炎熱的窗外,他忍俊不禁,“你當此刻是冬時呢?哪那麽容易涼。”
吃起飯來,熱得冒汗,我用袖子擦了擦汗,咧嘴笑道:“這不是說順口了麽?”我側頭對丫鬟道:“去,拿把扇子來,給爺扇扇風。”
丫鬟應聲後,去裏屋尋來一把折扇給我扇風,汗水沾風,頓時涼快極了。
我問溫行知:“你不扇嗎?你的額角都是汗。”
溫行知用帕子擦擦嘴,“我先天失調,身體羸弱,不宜扇風。”
我關懷備至:“可有補身子?”
“自幼便吃藥膳,在補的。”溫行知微微颔首,他喝茶漱漱口。
我也漱口後,命丫鬟拿來棋盤同他一起下棋。
不一會兒,便有丫鬟端來一碗熱騰騰的黑藥,丫鬟恭敬道:“補藥燙手,在屋裏涼涼,溫了後,公子再喝罷。”
溫行知淡淡嗯一聲,他擡眸,用棋子扔我,“看甚?你就跟那地主家的傻兒子一般,成日就曉得對着我發呆,該你下棋了。”
我輕易接住了棋子,耳根略微發燙,我看向棋盤落下一子,邊道:“看來,是我太慣你了,就你膽子大,敢罵本少爺傻,你長得美,本少看看不行?凡是美好事物,人人皆有賞美之心。”
溫行知哼聲道:“你若要賞美,該賞女子的美,本公子雖生的美,不是你等凡人可以看的。”
我一時未忍住,笑的岔氣,“我等是凡人,你等是什麽人?太上老君還是那玉皇大帝?或是...貌美仙子變得?”
溫行知微微紅了臉,他竟調侃道,“我若是玉皇大帝,你甭想做後土娘娘,你這慫樣,做土地公都是擡高了身份。”
後土娘娘即是玉皇大帝的妻。
我怔然,竟想不到溫行知會與我開這等玩笑話,我脫口道:“那我何時能從土地公做到後土娘娘?”
問完我便後悔了,有些擔憂他誤會我,不,怕他發現我的龌龊之心。
溫行知看了我一眼,神色無異,他聲音清脆道:“等你歸天後再說,做神仙兒也得等魂魄出竅吧?但我看你的面相,多半是要去地府見黑面閻王。”
“.........。”
我下了一子黑棋,惆悵道:“若斯人歸西,不知你會否如斯。”
溫行知語氣涼薄:“不會。”
驀地,我有些難過,不算斷袖情,我幾年來與他的同窗情親昵有加,我若死了,他連想都不會想起?
我鑽了牛角尖,一時無心下棋,便對溫行知道:“我先回去了,遲了我爹要罵,明兒再來找你。”
溫行知繼續下棋,他開口挽留道:“一盤棋尚未下完,就如此走了?半途而廢?”
他這麽一說,我半推半就的重新坐上塌,下了這盤棋,我才不慌不忙的離去。
出了溫行知的屋,外頭雖近黃昏,卻如火爐一般的炙熱,一涼一熱,我頭暈受不住,連忙扶着牆壁,閉目緩神。
書同大抵是見我臉色不好,他語氣慌張道:“少爺,少爺,你怎麽了?”
我耳朵嗡鳴,胸悶氣短,在眼前完全發黑之前,只覺仰躺在了一個充滿涼氣的懷抱,那人貌若潘安,氣質清貴,丹唇抿的很緊。
不知過了多久,我渾渾噩噩的蘇醒了,身上虛弱乏力,頭還有些疼,我環視四周,室內陰涼,原來是桌上擺了冰鑒,蠟燭搖曳昏昏暗暗,這不是我的卧房麽?
春芙欣喜的抓住我手臂,“大少爺!你可算醒了,身子可還難受?這半夜的,你餓不餓?我去給你做宵夜,你想吃甚?清淡些的好麽?蒸蛋如何?”
她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眼神很激動。
我輕輕拍掉了她的手,莞爾道:“不餓,有些口渴,沏杯茶來。”
春芙先打開門對外面的人吩咐道:“阿月,你去大院兒裏知會夫人一聲,就說是少爺醒了。”
外頭有人朦胧應了聲是,春芙才去桌上倒了一杯茶水給我端過來,她乖巧道:“書同說你在溫員外家中暑暈倒了,等天兒不熱,書同趕忙就将少爺給背了回來,老爺來看過你一眼,二少爺也來玩過,大夫人守了兩個時辰,回院裏休息了,她叫我等你醒了,派人通傳一聲。”
我喝了一大口茶,潤了潤發幹的嗓子,我聲音略啞,“你把書同叫來,我有事兒要問問他。”
春芙為難道:“書同今日不值夜,早睡了。”
我用手點了一下她的額頭,“叫個小厮去喚他不就成了。”
“噢。”春芙揉揉頭,去外頭吩咐。
書同還沒來,李氏就先來了,她身後跟了四個秀氣可人的丫鬟姐姐,李氏只穿了裏衣,外頭蓋了一件單薄的披風,發髻半散着,可見她來得有些匆忙。
丫鬟識相的端來凳子,李氏坐下後,把手放在我額頭上摸了摸,她慰問道:“好些了嗎?天熱,就不該東跑西跑,遭罪的還是你自己,在別家瞎吃悶脹,回來吐了些污穢,大夫說你中了風邪。”
我緊張問道:“我是在家吐的嗎?”
李氏攏了一下肩上的披風,她霁顏道:“是啊,你也曉得丢臉麽?若你在外頭吐了,惡心了你的君子之交,他往後便不敢請你食飯了。”
我松了一口氣,口不對心,底氣不足道:“既是君子之交,他又怎會嫌棄我?見了醜相,才能見真情。”
李氏捂嘴偷笑,“依娘看,你們是酒肉之交,你吐出來的可都是肉啊。”
我摸着後腦勺,嘀咕道:“我怎的不知吐過?沒有半點印象。”
李氏念叨道:“你當時迷迷糊糊,自然是不記得,明日你就別去私塾了,我差人替你告假去,你在家裏溫習學業便是,以後給你屋裏的冰鑒添上冰,用完了就添,別怕你爹說,他以為男兒要糙養,我不曉得他是節約府中用度麽?我說了用我嫁妝來開銷府裏用度,他不肯,非得拮據,唉,老爺這性子...不說也罷,”她瞧了眼身後的丫鬟們,揶揄道,“怕這幾個丫頭子,轉身告我狀去。”
丫鬟們三三兩兩的笑,皆說,不敢,不敢。
我聽着李氏的唠叨及關心,慢慢有了睡意,我打一個哈欠後,李氏才住了嘴,她替我掖好被角,溫言細語道:“兒啊,你近來學習用功,老爺心中欣慰,也擔憂你不顧身,書同說你昨日就中了暑邪,還堅持不懈的去私塾,為娘感動,但更憂心你的安康,莫要勤奮過頭了,以免拔苗助長。”
我點點頭,安撫了李氏一陣,她才領着丫鬟們跨門而出,那半角披風消失在門邊兒,門簾晃了幾下。
李氏前腳剛走,書同後腳就來了,我稍稍慶幸書同這個蠢笨鬼,有蠢笨福,若他撞上李氏,李氏定會斥責他打擾我休息。
書同衣衫不整,眼神困倦,他理理衣襟,咂咂嘴問道:“少爺,三更半夜,你喚我來作甚?我方才...可是做了個美夢,好不容易做美夢,生生沒了。”
我示意春芙出去,待她關門,我隐晦打探道:“沒了重新做呗,脾氣漸長哈,沒大沒小,本少爺問你,我昏迷前,倒在哪兒了?我可有磕着?”
書同搖搖頭道:“大少爺運氣好,你将将暈倒,溫公子在後頭就接住了你,”他偷笑道:“溫公子還說你甚是沉重,如彘一般的重,吃的多,長得也多。”
彘即是豬。
看來我腦中的記憶并無差錯,我心神恍惚,隐約想起,溫行知身上有淡淡的花清香,他身上涼涼的,軟軟的,好生誘人。
眼前有一只粗糙帶繭的手在揮舞,“少爺,少爺,你怎麽了?身子不适嗎?”
我醒神過來,書同那張帶麻子的圓臉湊近,讓我那點旖旎心情消失不見,我假意咳嗽道:“就是乏了,你回去睡覺罷。”
我打了個哈欠,翻身對着牆。我閉目繼續品味溫行知抱我的那一下,十分撩我心懷,便越發睡不着覺,有些思春。
渾渾噩噩到黎明,我才去會了周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