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烏嘴
回到府衙,沈道文必然要檢查我的學業一番,他望子成龍,眼巴巴的想我出息,期盼我考了進士再去京城做探花或狀元。
我如今覺得為時尚早,不慌,況且我資質不算過人,學業半溫不火,便覺得那狀元是天上兒一閃一閃的亮星星,難摘。
沈道文人到中年才謀了個七品芝麻官做,他與我說過,他自小便想當父母官造福百姓,也望功成名就,只是他學業中庸,做了個知縣似乎已到頂了。
我父親貪當官,卻不是貪官,相反,他為人極清廉,因此府衙中的開銷用度比較拮據,丫鬟小厮也不多,好幾年沒添人了。
說起沈道文做官,還是靠了我母親的娘家,當年知縣名額已達到上限,沈道文險些錯過了為百姓父母官的資格。
我娘李氏原先是京城尚書府的庶出,她自小謹言慎行的服侍主母,得了點青睐。
于是有幸低嫁給稱心如意的沈道文,做了嫡妻。
若當年李氏高嫁給他人做妾,也未嘗不可,只不過沈道文身家清白,一表人才,當時又是進士,所以李氏選擇下嫁給他做了正房妻子,日子過得雖拮據,但是很順心。
沈道文和李氏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家中左不過只有一位姨娘,連個二房正經夫人都沒有。
我親祖母早逝,嫡祖母是祖父的續弦妻子,他們如今在西南的沈家宗房,沈道文當初是第一任祖母的嫡出二兒子,現在他分了家出來在邯鄲為官,所以咱小沈府沒有大家族裏的明争暗鬥與龃龉,清心極了。
再說王姨娘,她的地位也就比一等丫鬟高一些,說到底還是個下人,她所出一女,才算正兒八經的主子,不過庶妹明紗養在我母親膝下,按照規矩明紗只能喚主母為娘親。
王姨娘一面傷心沒有養女兒的資格,一面又高興明紗被擡了身份,明紗養在李氏膝下就算半個嫡女,若她得了李氏歡心,李氏将明紗的名字上了族譜嫡出,以後明紗出嫁也能謀個好親事。
明紗是庶妹的閨閣小名,與我的表字明淵一樣,她大名喚沈月,只有家中人知道,以後她出嫁了大名便只有丈夫知道,女子的名諱是不能随意讓人知曉的,小名的話就另當別論。
庶女的命運往往掌握在當家主母手中,姨娘過的好不好,除了要巴結老爺,更要伺候夫人。
這些年王姨娘在李氏面前服侍的唯唯諾諾,為妾賢淑,沒什麽壞心眼,也曉得讨好我,她的日子自然比別家的姨娘好過。
我還有個一母同胞的孩提弟弟,他喜歡吃手,哈喇子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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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弟明書大庶妹一歲,庶妹如今尚在襁褓之中。
家中的學業壓力目前皆壓在了我身上,我就盼着明書快些長大,幫我分擔分擔沈道文的期許。
我向沈道文提出要個會武功的書童,不幸,被駁回了。父親斜睨我一眼,直言道,沒錢。
我近來沒有再跟哪個小厮親近過,沈道文可高興哩,他不曉得的是,我将注意放在了溫行知身上。
景铄在學堂裏扮演的不叫書童,而叫镖行或扈從,有他在,無一人能靠近溫行知,也沒人敢挑釁溫行知,幾個少爺只能過過嘴瘾,貶低商家出生的溫行知。
我頗覺奇怪,學堂裏就數溫行知長得最好看了,他學識也高,竟無一人與他交好,不管是為商還是為官的子弟,都看他不順眼。
難道,是嫉妒麽?應該是了。溫行知的模樣萬裏挑一,學識又淵博,天資聰穎,楊夫子日日都要誇他一道。
每回學堂裏發生什麽口角,只有我一人站在溫行知這邊幫腔說話,盡管溫行知默不言語,我還是要幫他,因此景铄待我的态度稍微和氣了些。
我年紀漸長,這些年,溫行知雖沒有跟我火熱朝天,我們之間也算有幾分同窗交情,我路過集市,看到什麽好玩的、好看的、好吃的,有時順手買下來就捎給了溫行知。
他不接受也不拒絕,小玩物通常跑到了景铄那兒去,糖葫蘆糕點也下了景铄的肚,反正我送的玩物零嘴,溫行知就沒正眼瞧過,不過,我仍樂此不彼。
我昨夜費心折了一只草蛐蛐,是從書同那兒學來的,今兒去了私塾,我雙手捧着送給了溫行知,他拿起草蛐蛐看了看,興趣索然的放在案桌上。
他性子安靜,喜看書,還看兵書,總之會看我各種看不懂的書,上到天文地理,下到孫子兵法。
一縷斜陽照進镂空的木窗裏,他的束發被染成了金色,一雙柳葉眼細長上挑,他秀挺的鼻子寬窄相宜,一張朱唇輕抿,下巴尖潤若女。
我撐着手觀賞面前的美男畫,心頭隐隐在發熱。
“啪!”
我捂着額頭,吃痛道:“行知,你...。”
溫行知冷哼一聲,“靠那麽近作甚,莫不是又将我認作女嬌娥了?”
我近來也就說了幾句,他男生女生像,長得眉清目秀,不是女嬌娥可惜了。
我讪讪笑了笑,眯眼瞧他,“本少爺想仔細看看你長得有多美,不給看麽?枉你受了我諸多小恩小惠,真是沒情。”
溫行知提筆寫字,他随口問道:“離科舉之時,還有多久?”
我沉吟了片刻,回答道:“我爹最近愛念叨,大約還有小半年,”我微微一挑眉,“你是期許着考解元麽?你學識淵博,不必擔憂,該擔憂的是我,我考個甚,都要仔細再仔細。”
溫行知的毛筆在硯臺裏蘸了蘸,他輕嗯一聲,眉宇之間有一絲憂愁。他常常習完夫子所教的知識,又自學其餘學識,反正抽不出多少空與我說話。
我疑慮,他家中從商,用得着這麽勤奮麽?或是說,他爹娘也厭棄了商人的低賤,想從官家了?
話說回來,以溫行知如今的文學,去蒙館當個小夫子不成問題。
鄉試早就過了,考中秀才的童生不多,我是其中一個,經館的同窗們近幾年都在準備考進士的事,我這半吊子不溫不火,也不着急,人各有命,着急也沒用。
我的性子穩穩當當,不過我爹...皇上不急太監急,我耳朵都快被他的唠叨念出繭了。
次日,我從李氏那裏聽來一個趣事,第一時間就想和溫行知分享,上早課之前,我搶了景铄的位置,對溫行知娓娓道來,“我娘說城北有個員外的庶女,從小畫本上看來庶女欺負嫡出的故事,她回頭就迷了心竅似的對自己嫡長姐不尊,還淬了一把口水,那嫡女氣急了,當時沒往大夫人那兒去訴苦,她直接跑上宗祠一告,宗族長老就把庶女和姨娘發配到了寺廟裏靜心去,當老爺的面上無光,被人傳寵妾不尊妻,他發了狠話讓庶女和姨娘再不許歸家,可讓城裏的夫人太太們看了一場好戲,近來各家的姨娘奶奶竟安生了不少,這是我娘昨兒跟我說的。”
溫行知幾年來,難得露出了和煦的笑容,他的小白牙亮眼整潔,襯得朱唇越發紅潤,他嘆息道:“這庶女失心瘋了不成,哪家哪戶的庶女不戰戰兢兢的巴着主母和嫡出,她這一出,可謂是奇聞,被發配到了寺廟去也是咎由自取,還連累了她親娘,可悲可恨,小畫本害人不淺,蒙蔽無知小女。”
景铄也笑出了聲,他插.話道:“那嫡出小姐倒是利索,曉得往宗祠告狀,省事兒。”
趁溫行知露笑的勁頭沒過,我打鐵趁熱道:“行知...我想與你做同席,想了許久了,你行行好答應吧,我還可以向你讨教讨教學識。”
景铄眉頭一蹙,我穩坐不動,溫行知思慮了小半會兒,方點頭道:“好,只是我學習時,你莫要打擾我,否則我就讓景铄把你請開。”
我掏了掏耳朵,睜大眼睛問道:“此話當真?”
“當真。”溫行知背着光,一襲白衣勝雪,周身鍍上了一層淡淡的光輝,他清雅飄逸的氣度如神秘的塵世中仙,清淡的眸子有一種寧靜之感。
“當真...當真就好,你終于答應了。”我臉上的笑容如漣漪一般越蕩越大,這算是我近年來比較歡喜的一件事,我跟溫行知求做同席求了幾年,他此刻真真答應,叫我生出珍貴之意。
學識好的人,夫子喜愛不及,溫行知性子雖有些孤僻,夫子全然看不到,夫子看到的都是他好的那面,溫行知的同席,從沒有人坐到過,除開景铄,我是第一人。
景铄站在溫行知的左手邊,他欲言又止道:“公子...怕是不好...這...這...。”
溫行知态度淡然道:“無妨,沈公子為人熱情,謙謙君子,值得一交。”
景铄不冷不熱的睨了我一眼,他悶悶的站在桌邊磨墨,小聲嘀咕道:“那我便得站着了...。”
溫行知笑笑不語。
我撐着頭,吊兒郎當的看向景铄,“前面不是還有位子嗎?左右你坐了幾年,也沒見夫子說你,說句不好聽的...你啊,有顆少爺心卻是書童命。”
沒看見景铄是怎麽使招的,他點了一下硯臺裏的黑墨,迅速一甩手,一滴墨就甩到了我的嘴巴上面,我下意識的用手背一擦。
黑黑的墨水暈開,想必我的嘴巴已變成了烏嘴。
景铄竊笑道:“黑嘴,與沈大少爺極配。”
書同連忙拿來帕子給我擦污漬,我心頭蹿起了一股無名火,我還未作勢罵人。書同就撩起袖子,氣沖沖道:“你這個沒禮數的臭書童!識不清自己的身份是吧?!真真是沒教養極了!哪家的仆從像你啊!”
景铄捏了捏拳頭想出招,溫行知拿鎮紙木一拍桌子,他動氣斥責道:“景铄,道歉。”
這次溫行知替我做了主,我也不便再發怒,我的脾氣大抵是私塾裏最好的,跟我交好的人多着呢,只是我和溫行知走近後,旁的官家子弟與我疏遠了許多。
景铄不甘不願的向我低頭道歉,溫行知又壓低聲音道:“是我平常太縱容你了嗎?”
景铄神情一緊,他單膝跪地道:“公子,景铄...下不為例。”
習武之人的習慣很不一樣,連下跪都像是綠林好漢似的。
溫行知随手從景铄的腰間取下一個小葫蘆,他扯掉葫蘆塞子,小口兒裏隐約飄來酒味的清香。
溫行知從懷裏摸出帕子,他倒了倒葫蘆,将帕子浸濕後,就遞給了我,他略感抱歉道:“我替景铄向沈公子賠罪了,他自幼調皮,學了些三腳貓功夫,不大受人約束,較為目中無人,我回去會好好教養他,諾,擦擦嘴吧。”
他溫潤如玉的模樣讓我心頭的氣消了一大半,我接過帕子時,不經意觸碰到了他涼涼的指尖,我竟還想再碰一把,只不過溫行知收了手,我也不好故意去摸摸他的手。
我用沾酒的濕帕子擦嘴,因看不見擦幹淨沒,我本想喚書同幫我擦嘴,轉念一想,我将帕子塞進了溫行知手裏,我趁機撫了一下他的涼手,他并未察覺。
我連忙把嘴湊近了一點,腼腆道:“行知,你看看哪兒還沒擦幹淨,幫我擦擦。”
溫行知清淺笑了笑,他擡起手用帕子幫我仔細擦嘴,“該是我來賠罪,是我疏忽了。”
書同瞅了瞅我們,多嘴道:“溫公子,你們都是金貴之人,不懂得照顧人,還是我來吧。”
我悄然享受的美妙心情,頓時被書同給破壞,我眼睜睜的看見溫行知将帕子遞給書同,我的喉嚨卡住了一般,說不出任何話。
面前出現了書同的那張饅頭臉,我想一拳頭給打平了,再搓來揉去的折磨。我露出虛僞的笑臉,心裏謀劃着等回去了再收拾書同。
我嘴上的污漬擦幹淨後,稍覺唇部有些辣熱,便吩咐書同給我倒杯茶來,囑咐要涼的,用涼茶潤了潤我的嘴巴,總算不熱了。
張夫子不慌不忙的從屋外踱步進來,賴皮少爺們連忙歸位,個個裝模作樣的正襟危坐。
我頭一回跟溫行知這樣脫俗出塵的人物坐在一起,個中滋味兒美不可言。
張夫子理理書卷,特意看了我一眼,我示以微笑。
他不緊不慢道,“知州家少爺和明源同坐,想必學識有所提升,我今兒就來考考你。”
我趔趄了一下,最怕的就是被夫子抽學問了,慶幸的是,我有不懂之處,溫行知會壓低聲音,悄悄把答案說與我聽。
我爹上半年就升官做了從五品知州,這次還是靠了我母親的娘家,李氏一母同胞的兄長名為李臻廣,是我親舅爺。
舅爺三十餘歲,雖是庶子卻有出息兮,不比尚書府的嫡子差,他時來運轉,懂得帷幄資源,頻頻立了功,左不過幾年的時日,便坐到了從二品巡撫的位置。
順帶也提攜了一下我那“貪官”的清廉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