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木槿樹下初見
初見溫行知之時,我正值龆年,大約九、十來歲。
我在私塾大門口的木槿樹下見了他第一面,彼時,那棵木槿樹正是盛開的大好時節,秋風拂來,姹紫嫣紅的花朵輕輕飄落,一朵落到了溫行知的肩頭上。
白衣卿相,那一年,歲月靜好。
極少有人穿素白或桑白的衣裳,大抵是覺得不太吉利,頗為晦氣。
尋常的白衣都沒那麽白,稍微泛點黃。可是溫行知的衣裳,白如雪,比那喪服還幹淨。
我見那朵木槿花的黃花粉沾染了他的白衣,心頭一時有些發熱,便倉促迎上前去,拍了一拍他的肩膀,腼腆笑道:“兄臺,這花染髒了你的衣裳,我給你拍拍,莫謝。”
書童輕輕扯了扯我的衣角,那是因去年,爹說我素來親近男兒,恐有斷袖之癖,便叫我身邊的仆從們都仔細擔待着點,是以書童要扯扯我的衣角。
我龆年時并不知斷袖為何物,沒大放在心上,只覺得是父親有些奇怪,我則見到秀氣男孩兒就喜親近。
我拍溫行知肩膀的第三下,他身邊的高瘦書童用一把扇子輕易挑開了我的手,勁道很大,令我手指發麻。
高瘦書童邁一步腳擋在了溫行知面前,他面容陰郁,眼神之中暗藏銳利。
而溫行知輕輕皺了下眉宇,似是去味兒一般,重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他雖在低斥高瘦書童不得無禮,語氣卻沒有半分責備,聲音不輕不重,臉上的神情像是在說,你無禮的恰到好處。
我為人大度,和顏悅色的略過高瘦書童,向溫行知拱手作揖道:“鄙人沈從,你可以叫我明淵,對了,我是知縣家長子,年方九餘歲,尚在蒙學。”
溫行知那會兒只簡單介紹了自己的名諱,就踏去私塾,腳踩落花入了宅門。
他身邊兒那書童的穿着打扮倒像是個扈從,方才高瘦書童挑開我手的那一下,看得出來是個練家子。
我一時覺得溫行知帶了個會武功的扈從很了不得,便摸着下巴,想等放堂時,回去同父親說一聲,給我也配一個會武功的書童。
我瞥了眼身邊頭腦簡單又笨手笨腳的書童,搖搖頭跟着進了私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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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學堂時,我腦中浮現了方才溫行知站在樹下,望着木槿花的樣子,他翩翩白衣,生的唇紅齒白,周身有一股清貴之氣,出身定不凡。
其實我從看不上木槿花,只覺那花,色澤豔麗,花朵到大不小,姿色過于中庸。
如今回頭望一眼,竟覺得木槿花有點兒好看了。
溫行知不比我高,他的年紀似乎小我一些,應是私塾蒙館新來的插.館生,蒙館的學子大約六歲就可上學,一個學年裏斷斷續續的總有新來的學生,蒙館和經館的學生良莠不齊,年紀也不齊。
官家少爺瞧不起商家子弟,商家子弟又瞧不起破落戶,因此學堂子弟們互相鬧心的時候,頗多。
想到那新來的白衣小少年,我略微加快了腳步入堂,此時,小書童扯住我的衣角,他嘟嘴生氣道:“少爺,方才那書童好生無禮,他家公子也是,做模作樣,忒假,真是有什麽樣的主子就有什麽樣的仆從。”
這最後一句話我就不愛聽了,小書童反應遲鈍,方才的事,他此刻才回神過來曉得生氣,若真應了最後那句話的景,我豈不也跟他一樣笨鈍?
我揮開書童的手,輕哼道:“就你話多。”
今兒來得稍早,夫子還沒來。
學堂裏可熱鬧了,有的小子在讀書,有的學生在抄寫昨日被夫子罰寫的文章,有的垂髫孩提調皮的鑽到桌下玩鬧,有的少爺則和商家子弟你一言我一語的鬥嘴,說話粗鄙者有之,文绉绉者有之,言語放浪者亦有之。
幾個家裏有官的少爺同我打了幾聲招呼,我應了招呼後,在學堂裏仔細掃視一圈。
溫行知坐在最後一席靜靜的看書,他身邊兒的位置被高瘦書童給占了。今年蒙館的學生不多,席位空缺了一些,書童同席而坐,夫子不會說什麽。
可眼下,我想和溫行知做做同席,大抵是因為他模樣長得好。
冰清玉潔本是用來形容女子的,我覺着來形容溫行知也很恰當。
我理理衣襟,雙手背後,步伐穩當的走到最後一席去,我握拳輕咳一聲,和藹可親的問道:“我缺個同席,你缺嗎?”
溫行知看着書,聲音清冷,“不缺。”
這厮看起來沒什麽人情味兒,态度冷冷清清的,生得如此好看的一張臉,卻沒有半分表情,不過,他越這樣,我越想親近親近他。
我把目光轉至高瘦書童身上,我和氣笑了笑,“讓讓,你把本少爺的位置給占了,我昨兒的位置就是在這。”
高瘦書童是個木頭臉,他面無表情的拿出硯臺和墨錠,慢悠悠的開始磨墨,他一板一眼道:“公子吩咐我研墨,主子的命令小的不敢違背。”
一主一仆不進柴米油鹽,看得出來不是好惹的家夥。
在未摸清溫行知底細之前,我還是和氣待人為好。
我挑了他們前方的位置坐下,不氣也不惱。
我的書童撇嘴道:“一看就不是家生子。”
家生子即是府裏仆從所出的丫鬟小厮,自小由嬷嬷教養過,所以禮數周全,為人規規矩矩。
而外頭買進來的仆從,沒什麽規矩教養,需要仔細調.教一番,才能用上,不過一般都是在屋外做活,能進裏屋伺候的都是家生子。
書童的話明裏暗裏諷刺對方沒教養,我便像溫行知方才一樣,不輕不重的低斥書童幾句不得無禮的話。
後面兩個木頭,沒有什麽反應,看書的看書,磨墨的磨墨,就是高瘦書童的眼神有些陰婺。
真是反了,本末倒置,仆從竟比那主人還兇,嗯...他有功夫,他了不得。
楊夫子手持戒尺和書本走進來,學堂裏頓時安靜了,幾個少爺連忙歸位,都是挨過戒尺打的人,自然知道夫子下手的輕重,一個個不敢怠慢了規矩。
楊夫子先用戒尺點了一下溫行知,叫他做介紹。
溫行知規矩站立起來,做了一個拱手禮,他的聲音略微清脆,“學生姓溫,名行知,外鄉河郡安邑人,家中從商輾轉來此,小可不才,還請先生指教。”
他是商賈之子,令我委實詫異了一番,商賈之子豈有他這種雍容的氣度?他看着倒更像權貴子弟,可溫行知的神情又不似說謊。
我便想,溫行知将來,或許非池中之物。
夫子摸摸白胡子,輕嗯一聲,“字號呢?”
溫行知颦了下眉頭,他的眼珠子微微轉動着。我心中猜疑他沒有字號,便拿了毛筆在宣紙上寫下明源二字,我稍微擡起宣紙,給溫行知看。
他淡淡掃了一眼,對夫子道:“字...明源。”
我有些歡喜,溫行知竟用了我給他取的字號,我的字號是明淵,方才想到淵源一詞,便給他取字號為明源,還算相配。
夫子一笑起來顴骨就會聳高,他打趣道:“明源?你與前面的明淵莫不是遠房親戚?”
學堂裏發出三三兩兩的偷笑聲,少爺們笑,書童也笑,不過大多都捂着嘴,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這夫子是附近私塾裏最嚴厲的一個,還會揪人的臉。
溫行知剜了我一眼,他不冷不熱道:“非也,學兒不識他。”
夫子也不打趣溫行知了,他的戒尺往下點了點,示意溫行知坐下。
我回頭無賴一笑,噓聲道:“怎麽,是你要用我的字號救急,不道謝便罷,反給我回贈白眼,這德行喲,要不得。”
溫行知低眼看書,他清淺道:“那便多謝。”
我一怔,嘴角越咧越開,“你要如何謝我?”
他緩緩擡眸,那雙細長的眸子澄澈不已,“你要我如何謝你。”
我注意着夫子的動向,把頭轉回去後,豎起本子遮了臉,才回應溫行知,“我要你與我做同席。”
溫行知回絕道:“不做,你話多。”
“我話不多。”
“多。”
我一陣無言,小半會兒後,聽見溫行知對那高瘦書童說:景铄,墨要磨的濃一些,書寫的字才好看。
原來那高瘦書童名為景铄,取得名字甚是大氣。
不像我的小書童,我爹頭回把他安排給我時,讓我随意做主給他取個小名兒叫就是了,我看他模樣蠢笨,生的又不好看,也懶得費心去取什麽金玉般的名字,便給他賜名為書同。
叫起來順口,也配得起他的模樣。
只不過,我初入學堂時,每次喚他書同,十有八.九別家少爺公子的書童都會應我一聲,故此,那幾個清高少爺說我乏趣的很。
我也是無奈,叫一聲我的仆從書同,怎麽就乏趣了?
我這人念舊,叫慣了不便改,就一直叫下去了。
孩提年紀的學子,正是好動之時,不安分規矩學習,喜在學堂裏插科打诨,引得夫子連連生氣,夫子展露出戒尺和手,又是打手又揪臉的懲罰幾個潑皮,還有幾個學兒被罰跪在後頭,焉了。
夫子好罰本是常事,我父親還願夫子多多教訓教訓我,我在家愛胡玩,同在學堂裏是兩個模樣,于是乎,在沈道文眼裏我就是個十足的纨绔少爺,不好管教。
各路子弟家中都秉承着不打不成器的道理,所以從不幹預夫子教訓人,楊夫子在城中已算最嚴苛的先生,在他手下調皮的新學子,也蹦噠不了幾日。
不過若是官家子弟,楊夫子下手會留幾分情面,則是輕打輕罵,其餘的破落戶學生可就慘哩,揪臉罰跪不在話下。
我樂得看楊夫子氣急敗壞的教訓人,他生氣的模樣甚是滑稽,吹胡子瞪眼,面如關公,嗓門兒夠大。
耽擱了時間,也能少上一點課,偷得浮生半日閑,耳邊少了乏味的念書聲,我的精神便好了許多,誰沒個厭學的時候?
我偶爾會轉頭瞧瞧溫行知,他的性子活脫脫是一個安靜書生,旁的嘈雜聲,半點也不影響他,他似乎愛看書,一目一行看得很仔細,還會用毛筆尖兒做個小記號。
景铄隐約有些防備我,若我一看溫行知,他就會露出監視的眼神,這只護主的犬,那啥,有些過了。
好不容易挨到放堂,我邀請溫行知去我家做做客、交流交流學術。
他為人清冷,不理不睬的走了,一身白衣的他,蹁跹出塵,真真是個谪仙般的人物。
我看着溫行知的背影,看了半晌才醒神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