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
今日是完顏嘉禾消失的第三天,天氣晴好。
蒼璃砂推着陌朝歌閑庭漫步,闕歌默默無言,安安靜靜的跟在他們身後。
庭院裏繁花鬥争豔,那小橋流水還如夏日一般在太陽下,那湖水也還是暖的;可陌朝歌确确實實已經裹上了厚厚的冬衣,明明今年才雙十年華的他,确如了那花甲老人般老态龍鐘,臉色也一天比一天透明,身體羸弱得仿佛禁不住風吹,每走一步就是向着死亡邁進一步。
外面的陽光正好,暖而不灼人。
陌朝歌坐在木輪椅上,蒼璃砂沒有目的一般推着他滿院子瞎逛,陌家堡的院子很大,經過一個人工湖,陌朝歌便要蒼璃砂停了下來,擡眼望着那湖,輕輕的一笑。
蒼璃砂蹲下身溫溫的手握住他冰冷的雙手,頭輕輕的枕在他的腿上:“不要怪自己,這是沒有辦法改變的事實。”
陌朝歌蒼白的臉上難得有了一絲絲血色,唇角上揚,輕輕地抽出左手放在蒼璃砂的頭頂,不疾不徐:“是,這也是我們之間的交易,還希望你不要忘記你答應我的事。”
蒼璃砂垂眸,有些孩子氣的回答:“知道了,可是我怎麽不舍得我們的交易達成了呢?”
有淚落在陌朝歌衣裳上,白色的錦袍有些泛黃。
闕歌突然明白,為什麽蒼璃砂要大費周章的要她殺了陌朝歌,是她自己下不了手的緣故吧!
家族和愛情,她只能選擇一樣。
“幫我好好的保護嘉禾,他還只是一個孩子呀,”輪椅上的男子笑得異常溫暖好看。
“恩,”蒼璃砂不敢去看他的臉,只能把臉埋進在他的腿上,輕輕的應了一聲。
“若是我去了,你也好好尋一戶好人家罷,”那聲音淡淡的、微微弱弱,似提着最後一口氣說出來的。
女子聲音喑啞,淡淡答道:“知道了。”
陌朝歌對這個回答似乎很滿意,唇角的笑溫柔寵溺,閉上疲憊不堪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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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累,他拿着鋒利的匕首傷害了與他最親的人,可惜沒有辦法回頭。
若是他現在還是好好地、健康的一個人,那麽他還是會選擇和完顏嘉禾好好活下去,只是那種可能好像是沒有希望了,他是真的累了,他是真的需要好好地睡一覺了。
嘉禾啊,你一定要争氣,在這個冷漠無情的世界好好活着,那怕是踏着一地鮮血,如山屍骨。
蒼璃砂一直保持着蹲着的姿勢,冷風吹起也不曾動一下。
她是戲子,演了很多不同的角色,不管是哭還是笑,她都能夠運籌帷幄,演繹到淋漓盡致的地步。
可是這一次她深陷情劫,便再也演不出戲來了。
夜裏,小厮提着燈尋來時,闕歌立在一旁冷眼旁觀着,蒼璃砂依舊如那時的動作一模一樣,只是那陌朝歌一點動靜也沒有。
小厮抖着手摸了摸他的身體,一片冰涼,手上提着的燈重重的落在了地上,發出沉重的聲音,臉色變得蒼白起來,聲音嘶啞難聽:“姑娘,公子怎麽了?”
這時,蒼璃砂如若初醒一般,呆呆的回過神來,冷靜的喚來小厮将陌朝歌搬回了房間。
金絲繞腕,大夫屏住呼吸,許久,收好金線,拱了拱手:“公子自小痨病纏身,用腦過度,這般現象是經常發生,姑娘不必擔憂,公子醫術了得,定會好起來的。”
蒼璃砂疲憊的點頭,遣了屋內人下去。
闕歌倒了一杯熱茶:“你是初見的妹妹?”
蒼璃砂笑笑擡頭,臉色蒼白,虛弱的身子搖晃,修長無骨的手扶在床棱上才得以穩住心身:“是,初見,我,還有初融,都是一個母親所出。我們巫氏一族居于深山,一般人就可活百年之久,但我們初姓一家是守護歷史發展軌跡的使命者,比一般的人活得更久,其實我也不曉得我到底有多少歲了。”
闕歌擡頭,捧過放在一旁的燈盞,冷聲道:“你知道我并不是想知道這個。”
蒼璃砂無奈笑笑:“五十幾年前,哥哥夜觀星象,發現星象移位有變,各種緣故便是一顆本該黯淡的星宿漸漸亮了起來,那顆星宿的出生将改變四國平和的局面,是時天下終将大亂,沒有誰有能耐可以扭轉局面,除非上神栾玦。于是哥哥設局跌下冥界,蟄伏在你和九公子梓黎身邊,用白骨紅雪織出一張遮天大網來。”
闕歌挑了挑燭火,眉目偏冷:“你哥哥是被我殺的。”
“我知道。”
“你憑什麽認定初見毀了梓黎,栾玦會來幫你。”
“因為有你,有了你這顆想救梓黎的棋子,栾玦就會不惜一切的來救你。你可別忘記,梓黎丢失的三重靈魄在我的身上,經過五十年的契合,若非我自願讓出靈魄,靈魄還是會自動回到我身體裏來。”
“後來呢?五十幾年前的後來。”
“在二十年前的一天夜裏,星宿發出紫光,照亮了整個深山的天空,陌朝歌就在這時出生,帶着一身驚人才華。整個天下的局勢将在他的手中改寫,可是正确的歷史并不是這樣,陌朝歌不應該是這個世界的人,他的出生就是帶來災難的,所以身為守護歷史的初家,必須不擇手段的除掉他。”
“真正的歷史是什麽?”
“完顏嘉禾封王,完顏拓死于舊疾,四國安好平和。整個歷史發展中并未提及到有’陌朝歌‘這個人。”
桌上燭火越燒越旺,微黃的火随着清風左右搖曳,看不清闕歌的面孔,鑲嵌在壁上的明珠發出淡藍色的光,美豔卻不溫暖。
沉默許久,闕歌小聲道:“歷史是死的,人卻是活的。改變未嘗會不是一件好事,你們巫氏一族是不是太過殘忍。”
蒼璃砂大笑起來,語氣淡淡:“你以為我不想放過陌朝歌,你以為我想手染鮮血?我們這一族的人,若不好好守護歷史,導致軌跡發生變化,所有族人都會死去,一個也不剩。”
訝然的擡頭,闕歌面上依舊平靜如初:“你和陌朝歌的交易是什麽?”
“你以後會知道的!”
“吱”,輕微的聲響,房內踏進來穿着白衣的栾玦。
他眉眼偏冷,風姿雅致,一雙鳳眼桃色紛飛,點點不明意味的笑浮在唇角,“很晚了,怎麽還不回房間來。”
這個容顏本如玉,才華世無雙的男子到底做了什麽,能夠讓初見失去生命也要想辦法控制住他?
闕歌擡眼,怔怔的望着披星戴月的美人,張了張嘴,卻是什麽也說不出來。
默默的跟着栾玦回房間去。
行至半路,闕歌停了下來,問道:“你幫蒼璃砂做了什麽事?”
栾玦腳步停下,頭也不回:“我只是順手推了蒼璃砂一把。暗示陌朝歌,能夠助完顏嘉禾上位的人,只有蒼璃砂而已。”
“陌朝歌心機深沉,用計巧妙謹慎,他憑什麽會相信你。”
“就憑我是上神。”
闕歌抹了一臉門子的冷汗,慶幸的祝賀自己和栾玦不是敵人,拿出一句上神什麽的話,就可以被他耍得團團轉不可。
今夜與蒼璃砂的對話,雖然表面上是沒有那麽大動靜,其實心裏很是震撼,她需要好好的理理頭緒,但是不是今晚。
闕歌搖了搖腦袋,警告自己不要想太多,她需要好好的睡一覺,不然她非崩潰不可。
作者有話要說:
☆、李源城
時間如同彈指一揮,轉眼間帶了暖意的天氣變得有些熱了起來。
陌家堡西廂院裏的那株桃花樹也絲毫沒有凋謝的意思,昔日的相處,連當事人闕歌都不曾發現,她和栾玦的感情日益見長。
涼風吹來,桃花簌簌落下,這麽大的桃花樹需要多長時間才可以長得這般的大。
樹下的人靜若處子,眉如柳,睫如羽,精致細膩的鼻唇,一襲白色錦衣不染纖塵,華容淡然的男子立在樹下,像一幅桃源恬靜的山水畫。
闕歌咬着一塊綠豆糕緩緩飄來,想了許久,終于厚着臉皮,磨蹭着開了口:“上神?”
栾玦好笑的撫了撫額角,扶住挨得越來越近身體:“幹嘛?”
“告訴你一個壞消息!”下定決心,闕歌就不會有所改變,比如求人辦事更是如此。
栾玦彎彎眉眼,笑容淺淺,“什麽壞消息?法術被封住了?”
他自己都不曾察覺,那話,有多麽的溫柔,那笑,有多山明水靜。
闕歌點頭如搗蒜:“希望上神幫小仙解了封印。”
對面的男子将臉埋進她的頸子裏,乖巧得像個孩子般應道:“今天天氣很好,不如我們出門逛逛罷。”
這分明就是赤裸裸的轉移話題,可惜某些人就是經常上當,樂此不疲。
泾陽城內,清清湖邊才子佳人相會,綠了湖水,紅了臉龐。
來來往往行人行态悠然,過客匆匆,行客緩緩,店鋪林立,街道擺地攤的不少,小販拉長了音,徐徐吆喝過客匆匆,行客緩緩。
高高閣樓相稱相對,每家每戶都挂上了大紅燈籠,比起十多天前和完顏嘉禾一起來街上吃烤雞,今日要熱鬧得多。
一想起完顏嘉禾,闕歌的神色黯了黯。
也不知道他怎麽樣了,陌朝歌在陌家堡從來都不提起他,仿佛他從來都不曾在陌家堡生活過一般。
闕歌停下腳步雙手扯着栾玦的衣擺,糯糯道:“你曉不曉得完顏嘉禾到哪裏去了?”
栾玦偏冷秀氣的眉挑了挑,軟弱無骨的手伸出,在小鋪邊拿起一個簪花。
那簪花雖并不是完美,倒也算得上精致,通體呈藍色,低調而又溫暖的色澤。
小販瞧見有生意上門,立刻打着哈哈,謅媚道:“這位爺的眼光可真好。”
闕歌聞言,禁不住的湊上去,眼睛瞪着那朵簪花:“挺漂亮啊。”
“這小姐可真好看,這簪花極配小姐。”小販繼續拍着馬屁。
“是嗎?”栾玦揚了揚手中的東西,轉過頭去對着闕歌,語氣陰陽怪氣的上揚:“想要?”
可不,女人都是喜歡漂亮的東西。
闕歌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的看了眼神色莫辨的栾玦:“想。”
無論怎麽樣,做什麽事,闕歌似乎都沒有辦法拒絕栾玦的一切,就比如現在,她明明可以拒絕的,可是那簪子實在是太好看,而她又沒有錢,所以只要答應了。
當然對于有錢花又有好處占的事情,只要傻子才會傻不拉幾的拒絕。
簪花落在她潑墨般的發上,精致的指沿着臉的輪廓寸寸下滑,伸進她的發下,落在她沒有眼睛的黑窟窿上。
闕歌別開臉,受驚般的向後跳開一步,脫離栾玦的魔爪,像是隐藏多年的小秘密被人發現了般恐慌,雖然她這點秘密不算是秘密,冥界的工作人員都知道的事情,但還是禁不住的感覺到害怕。
不曉得是害怕被栾玦發現了她的眼睛沒有眼睛,還是害怕會想起曾經跳下忘川所受的折磨,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害怕什麽。
栾玦好笑的拉近闕歌,變戲法的摸出一串糖葫蘆來,哄孩子般:“我是什麽都沒有發現,你躲那麽遠做什麽?”
闕歌搖頭,接過他手中的糖葫蘆:“真的什麽都沒有發現?”
栾玦伸出三指,堅定不移:“我發誓。”
闕歌嘀嘀咕咕的朝前走去,不敢大聲說:“你發四,弄三根手指頭出來幹嘛呀!”
明明就是很小的聲音,卻還是落在了栾玦的耳朵裏,他無奈笑笑,散漫的追了上去。
還好他事先就預料到會有這樣的突發事件發生,準備了吃食,不然非要漏了陷不可,他可不想讓他喜歡的女子再一次陷入曾經的傷痛之中。
天色漸晚,泾陽城裏人多了起來,小販們擺出夜市,各色燈籠挂滿了整個街道,紅光映着各色香衣彩帶,一派繁花似錦的模樣。
闕歌抱着一堆小玩意費力的擠出人群,擡眼看時,便不知道到了什麽地方。
步履來往,竟是沒有看見栾玦的身影。
跟丢了吧、看來上神也是一個路癡啊!
闕歌握了握拳頭,閃身鑽進一個冷清的小巷子裏,扶着牆壁踹了幾口粗氣。
她從來都不曉得,東魏的人喜歡晚上熱鬧,還好她不是東魏土生土長的人,不然怎麽可能活到這麽大歲數,不被踩死就是萬幸中的萬幸了。
身後的衣裙動了動,闕歌悠悠轉身,看見一個跟她腿差不多高的小男孩站在她身前,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含情脈脈的望着他,胖嘟嘟的小臉十分可愛,一身綠色錦衣華服,襯得小男孩粉雕玉琢。
也不曉得是誰家的孩子。
闕歌蹲下身,戳了戳他的臉:“你想幹什麽?攔路搶劫?”
小男孩胖胖短短的手指了指她懷裏的寶貝,奶聲奶氣,口水泛濫:“有、有吃的麽?”
闕歌郁悶的翻了翻白眼,用力的摟了摟懷裏的東西:“沒吃的,沒有哈。”
“可是好香,桂花糕,糖人的香味,”
這麽大孩子了,咋能這麽貪吃呢?
闕歌頭疼的撫了撫額角,施施然起身,裝作沒有看見小孩似的,擡腳走出巷子,摸出一塊桂花糕塞進嘴裏。
小男孩一蹦一跳的跟在她身後,大大的眼睛水波潋滟。
前面的人走得快,後面的人就跟着小跑起來,前面的人走得慢,後面的人就跟着慢起來,總之前面的人幹什麽,後面的人就跟着做什麽。
無奈。
闕歌轉頭,及其不耐煩的彎腰将一塊糕點塞進小孩子的嘴裏,繼續在城裏瞎轉悠起來。
也不知道這小孩是哪家的心肝寶貝,跟着她在一條街上反反複複的轉悠了不下十幾次,還是不辭辛勞的跟着她。
果然,吃貨的世界,外人不懂,更何況還是一個執着的吃貨。
走得有些累了,闕歌尋了一處清淨些的地方坐了下來。
小孩子跟着她坐在地上,眼睛發光的盯着她手上最後的那包炒栗子。
“你叫什麽來着,”闕歌歪着腦袋,揚了揚手中的紙袋。
小孩子伸了伸胖手,撈了個空,只好乖巧的回答:“我叫李源城。”
闕歌滿意的點頭,将炒栗子放在李源城手裏,頗有成就感一般:“這名字好哇,你爹媽一定是一個讀書人。”
李源城頭也不擡,專注的扒拉着手上的栗子,答道:“我家就是泾陽李府,姐姐可以來找我玩。”
喲呵,還是一大戶人家的公子。
闕歌托着下巴,想了想,笑得眼睛都快沒了,賊眉鼠眼的湊到小團子面前:“你有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呀?”
小團子剝完最後一顆栗子塞進嘴裏,迷茫的瞪着她:“幹嘛呀?”
闕歌沒臉沒皮,像個小無賴一般:“不是得給見面禮麽?”
小團子一臉黑線的看着這個活脫脫像一流氓的姐姐,還以為她是好人來着,誰曉得竟然是一個金表其外敗絮其中,人模狗樣,愛錢如命的貪財鬼,他真是瞎了眼,跟了她這麽久。
闕歌尬尴的咳了咳:“我不是想要你的錢哈,我只是覺得咱們見一面是緣分,所以留個什麽紀念什麽的。”
小團子想了想,覺得還是有些道理。
于是,他把手伸進懷裏,摸呀摸,摸了半天,摸出一塊擦鼻涕的小手絹來,磨磨蹭蹭伸到闕歌面前,紅着一張笑臉:“這個、這個成麽?”
闕歌瞪着眼睛,伸出的手抖啊抖啊,始終沒有勇氣去接那塊不曉得有多少鼻涕的小帕子。
小團子似想起了什麽可怕的事,驚呼的跳了起來,将手中的帕子塞進闕歌懷裏,一溜煙不見了蹤影。
闕歌呆呆的保持着伸手的姿勢,僵硬的懷中塞了快白紗紅花的小手絹。
嘭,嘭,嘭。
漆黑的天空中綻放開五色煙火來,一顆顆如同流星的光彈沖上天際,大片大片的絢麗花朵相繼盛開。
路上行人紛紛停下腳步,擡頭望天欣賞這難得的美景,橘紅色的燈火映在臉上分外溫馨和諧。
闕歌起身,彈了彈身後的泥土。
一輛華麗的馬車從她身邊疾馳而過,帶來的疾風撩起較簾的小小一角。
靠窗邊坐了一位白衣公子,一頭墨色的發上別了支梨花木簪,人面桃花,秋眸帶暖,粉唇薄涼,一條長長的紅色流蘇一直從墨色發央一直垂至胸前。
那白衣公子的身邊還坐了一個玄色衣裳的那男子,一張臉籠在陰暗裏,只看到棱角分明的輪廓,半揚的手上執着拳頭大小的玲珑球。
馬車路過她的身邊,慢慢的變緩了下來,滾滾而行的車輪碾過塵土,留下點點紅色液體,清風一過,什麽也沒了。
玉銘鏡和千折顏?
他們來東魏幹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容錦,明淺
東魏泾陽城的夏天來得突然,恰恰一夜寒霜過後,滾滾熱浪翻卷而來。
闕歌清楚的記得,這是完顏嘉禾失蹤的第二個月。
正是四、物月份的天卻是有七、八月份的太陽,泾陽城的百姓紛紛脫去厚重衣物穿上輕薄的夏裳來。
今年的天氣很是奇怪,莫約是有什麽大事發生。
城中的人個個自危了起來。
天漸漸的亮了起來,販子趕着馬車出城搬貨,伴着點點涼意,一路惬意。
城門漸近,城門關着,卻沒發現守城的官爺,也許是眼睛花了,他用力的揉了揉眼睛,還是一個人都沒有。
過了護城河的石橋,小販跳下牛車,來到城門之下,感覺到有什麽東西滴在了自己的後頸上,微微擡頭一看,一具小孩的屍體懸挂在城牆之上,心口的位置被人剜了個大血窟窿,滴在他身上的東西正是小孩從心口流下的血。
“啊!”
小販驚叫一聲,害怕得自打哆嗦,一個踉跄摔倒在地,黃色的泥土散發着濃濃的血腥味,他低頭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他尖叫着,扶着護城河的橋欄站起來,看見河中漂浮着幾具面色發黑的屍體,那屍體身上穿着軍服,手裏還緊緊的握着長槍。
這消息被傳開時,已經是上午的事了。
闕歌站在人群中,眼瞪得大大的望着挂在城牆之上的孩童屍體,顫抖的雙手不自覺的抓住了站在一旁的栾玦的衣袖。
“李、源城,”她輕聲喚到,似乎不敢相信那被挂在城牆之上死去多時的孩童,就是前幾天晚上一直跟着她身後問她要東西吃的小鬼。
路人紛紛談論,李碩威猛大将軍李碩的獨子,死得奇慘,剛剛才過六歲生辰不久,便被歹人殘忍殺害,還将屍體懸挂在城牆之上,也不曉得李家人造了什麽孽,要将天譴報應在小孩子身上。
熾熱的太陽頂在頭頂,闕歌覺得全身都涼得可怕。
她擡頭,素手擋住強光,仔仔細細的觀察着整個天空。
栾玦淡笑,冰冷的手掌放在她的眼睛上,不疾不徐,不溫不火:“這就是生命,作為神仙的我們與他們不同,但又不曉得為什麽不同,也許就因為我們是神罷。”
神和人,一樣或是不一樣,沒有人可以給一個讓所有人信服的答案來,到底一不一樣,到最後也說不清了。
“其實我真的不懂,為什麽人心可以變得如此迅速,迅速到讓我措不及防,”有灼熱的液體自栾玦的手縫流下,她泣不成聲。
被燙到一般,栾玦收回手,眉宇間的雅致依舊不變,“大約,他們自己也沒有答案。”
李碩的獨子被殺,好似一個布好的局。
闕歌側頭,沒了哭泣的樣子,清清朗朗的目光帶了懷疑,輕輕的掃過栾玦的面容。
那男子容顏如玉,生得好看,一雙偏冷的眼桃色紛飛,但是闕歌更相信的是好皮囊之下的驚世才華。
他和陌朝歌不同,陌朝歌完全攻于用計,環環相扣,計計相生,一步走錯,全盤皆輸;而栾玦完全攻于利心,七竅玲珑,摸心猜性,每走一步,完全都是按照人心變數,步步生花。
一個攻心,一個謀計,若是分裂成敵,必定魚死網破。
若是達成共識,相輔相成,還有什麽事可以難得住他們?
從完顏嘉禾的失蹤到李源城的被殺,他們是否達成了共識,闕歌的心裏似乎有了些底。
太陽越來越大,可依舊擋不了人看熱鬧的好奇心态,快到未時,圍觀人群絲毫沒有減少的意思。
闕歌站在人群中間,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李家下人哭哭啼啼的來收屍,哭哭啼啼的離開,收拾妥當也不過半個時辰。
宮裏派來的侍衛将從河裏撈出來的屍體送到檢屍房去了,泾陽城門似乎什麽也沒有發生一般,如果擦掉那些血跡,闕歌幾乎都會以為真的什麽都沒有發生。
“栾玦,我們做一筆交易吧,你信任我,我信任你,”闕歌扯了扯幹燥的唇,沙啞的嗓子還是将心中圖謀很久的事說了出來。
栾玦饒有興趣的回頭,似笑非笑,說不清楚又在想什麽詭計,“好,你的籌碼是什麽?”
闕歌想了想,從懷中摸出早上沒吃完的半個饅頭來,揚了揚,天真爛漫道,“這個可以
麽?”
瘦骨嶙峋的男子抽了抽唇角,勉強的撐了撐身後的大樹才得以穩住身形,許久,淡淡道,“我幫你做事,你應該會喜歡上我的吧?”
你、應該會喜歡上我的吧?
帶着不确定的語氣,何以強大到玩弄人心的人,還會這麽的不自信。
其實,老實來說,這全都取決于闕歌不按常理出牌的性格。
闕歌晃了晃神,不明覺厲的笑放大開來,笑了許久,終于小聲問道,“是正常的喜歡還是不正常的喜歡啊?”
“正常的喜歡是什麽樣的喜歡?不正常的又是什麽樣的?”栾玦無語,随即,認真道:“不正常的喜歡罷!”
闕歌踮起腳尖,摟着他的脖子,在他的唇角落下一吻,“幫我找到千折顏的落腳處。”
栾玦将她扶好,聲音依舊是淡淡的調子,可偏冷的眉宇卻禁不住微微上揚,應道,“好。”
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管他是人還是神,對自己喜歡的人都沒啥抵抗力,栾玦也不過如此。
闕歌暗暗回頭,抹了抹嘴唇,皮笑肉不笑的回了陌家堡去。
随着慢慢散去的人群,一個髒兮兮的小乞丐杵着拐杖,佝偻着的腰肢,直到感覺出那一對男女遠遠離去,才小心翼翼的擡起頭來,稚嫩的臉上鑲着一雙精湛銳利的眸子。
他一直都注意她們的一舉一動,半刻也不曾分神。
天空飄來一大片烏雲,遮天蔽日,小乞丐擡頭看了看天,一搖一拐的慢慢離開。
泾陽城風雨欲來,安寧平和的日子将要到頭,不知道這場暴風雪要持續多久。
城西口城隍破廟裏,小乞丐悠悠推門而入,一柄長劍劃破凝重的空氣,直指他的要害,一襲紫衣飄飄,衣訣帶起的疾風掃起地上微塵。
小乞丐錯身散開,手中的木棍虛晃出一朵花來,沒看清楚是什麽招式,紫衣女子就被打倒在地,動彈不得。
直了直身子,杵着拐杖,小乞丐卧倒在牆角的稻草裏昏昏欲睡。
他總是這樣,動了武力之後,精神匮乏得厲害。
紫衣女子拄着劍從地上爬起,探了探身上泥土,“完顏嘉禾,就算我明淺殺不了你,你也會受盡折磨而死。”
小乞丐睜了睜眼,想要将眼前的人看得更清楚些,許久,無所謂般道,“你是北齊容錦的新後?明淺?”
話恰恰落音,破廟的大門被完全推開,進來的紫衣男子眉目薄涼,男女莫辨的臉棱角分明,即便是這樣,也難掩身上所散發的尊貴之氣,臉上的富貴之相。
完顏嘉禾撐着身子,難掩疲憊,聲線含糊,“這可是北齊候容錦?”
明淺回頭,冷笑,“容錦,你不會是來阻止我殺這個不祥之人的吧?”
容錦眉目帶笑,春意濃濃,“他并非是不祥之人,只是生錯了時間,明淺,你以為暮溪會想看到你帶着仇恨活着?”
明淺執劍的指顫了顫,半響,低低道,“我和弟弟原是東魏的人,完顏嘉禾的出生,帶來了千年難遇的旱災,父母死了,暮溪就是在那時淪為乞丐,你說我該怎麽辦?”
你說,要是明淺不找到一個活着的理由,她該怎麽辦?
完顏嘉禾是她最後的希望啊,只有在他的身上尋得一絲絲仇恨的零星,她便也可厚顏無恥,心安理得的活着啊!
稻草中竄逃出幾只老鼠,完顏嘉禾想睡又睡不着,深深的打了個哈欠,将睡意壓下,半合着眼皮,“這也不是我的錯,你哪裏有資格怪我,如果願意,我也不想生在這樣的世上。”
明淺不可置信的看着那個髒兮兮的男孩子,手中的劍抖了抖,一聲脆響,落在地上。
容錦将明淺拉到自己身後,似笑非笑,“六公子倒是看得開。”
“非也,只是實話實說罷了。”
“容某倒是欣賞得很,就是不知公子可願同榮某做一個交易,”容錦沉吟,摸了摸手上的紅色扳指,自打暮溪和容起走後,他便有了這個習慣。
“說來聽聽?”
“我助你得了東魏,你便守好這大好河山,你在一日,戰火便不燃,狼煙便不起。”
“這樁交易,嘉禾倒是賺了許多。”
東魏六公子的哥哥大公子完顏拓為人心狠手辣,掌權以來,絞殺兄弟姐妹十餘人,只怕有朝一日成了氣候,心圖整個天下,發起戰争。
完顏嘉禾實在比完顏拓好上許多。
狂風乍起,天邊湧來滾滾黑雲,兩身紫衣相攜而去。
容錦并不是一個貪心的人,只要戰火不起,四國還是原來的樣子,當暮溪再次轉世歸來,也好找得到一處安靜之地,好好活着。
若非不是愛,容錦哪裏心心念念着不忘,何時都将那個男子藏在心底最深的地方,他欠了暮溪太多,即便下一世暮溪不再不是了暮溪,那也得還了今生欠下的債。
作者有話要說:
☆、千折顏,玉銘鏡
荒草亂石,破敗頹然,這是闕歌踏進這處小巷子的第一感覺。
泾陽城西街街尾的第一條巷子,房屋破敗,身着補丁重重衣裳的小孩手拿木質彈弓,撒歡跑過,腳下青石路長着一層薄薄的青苔,青苔上印着不深不淺車輪印記。
這條小巷被遺棄很久了,除了那些小孩子在這邊玩耍,大人鮮少經過此地。
闕歌順着車輪印,扶着漫步閑庭的栾玦一路連滑帶摔,到了一處房屋前。
扣了扣門,一個書童模樣的小厮從開出的小縫中探出腦袋來,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含含糊糊問道,“公子小姐找誰?”
闕歌客氣笑道,“找你家公子啊。”
小厮在聽到‘你家公子’四字瞬間清醒過來,靈光的腦袋幻想了無數種可能,終于紅着一張臉,手指絞着衣角,小聲說着,“我家公子不見客,姑娘要是有很重要的事,可以過幾天再來的,”莫約莫約,萬年鐵樹開了花,這姑娘懷了公子的骨肉,來認親的?
闕歌摸出兩個核桃,“将這個交給你家公子,他會見我的。”
這小厮面紅呼吸急促,一提起他家公子不曉得激動個什麽勁?
莫不是莫不是,他斷了?
小厮顫抖着雙手,小心翼翼的接過交給公子的‘定情信物’,重重的關上門,一溜煙跑了。
闕歌瞪着眼睛,看着緊閉的紅漆木門,拉了拉栾玦的衣角,“這孩子沒病吧?”
栾玦苦笑,撫了撫額角,風輕雲淡的語調,“大約是想多了。”
“我也覺得,他想多了。”
“我也覺得,你想多了。”
“我?”闕歌一頭霧水的側頭,滿臉不信的樣子,“怎麽可能?”
“算了,當我沒說,”栾玦搖頭,有些寵溺。
闕歌攤了攤手,并不認為栾玦說得有道理。
剛剛那小厮與他家公子有奸情,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啊,栾玦這厮真是白長了兩只眼睛。
沒了言語,一片沉默。
日光漸強,闕歌擡手擦了擦額角的汗。
栾玦斜眼一瞧,喲呵,看你丫的還嘴硬。
不動聲色的挪了挪身子,将大半的陽光遮了去。
半響,紅漆木門發出年久失修的聲音,慢慢的打開。
小厮換了一身衣裳,點頭哈腰的領着闕歌和栾玦進了院子。
闕歌忍着火氣,輕飄飄的瞅了曬得滿臉通紅的栾玦,哼了一聲,還是好脾氣跟在小厮的身後,動不動的邁着大步踩他腳後跟。
好樣的,還跑去換衣裳了是吧?
小厮受到攻擊,加快腳步,領着兩客人穿過長廊,來到一處涼亭。
那個容顏如玉、才華世無雙的男子,此時安之若素的坐在涼亭中,依亭生長,晚開的桃花落了滿身,還是沒有覆蓋住骨子裏透出的冰涼。
他掌心緊緊握着兩顆核桃,像是要揉進血肉中一樣,似乎那小小果子便是能夠給他希望、給他勇氣的寶貝。
見着闕歌與栾玦到來,并無多大的反應,倒是附耳與小厮說了幾句話。
小厮諾諾應‘好’,時不時用眼角的餘光打量闕歌,最後在闕歌‘火熱’的目光下飛快的離開。
涼亭清風悠悠,花香徐徐。
闕歌聞着若有若無的茶香,眼睛牢牢的盯着石桌上的小零食,小聲咽了咽口水,“千折顏。”
肯定的語氣,沒有一絲一毫的疑惑。
栾玦迷了迷眼,有些頭疼,“還真是一個麻煩的人。”
千折顏擡眸,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