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雨中回憶
第十章 雨中回憶
阿靜現在住的地方是一處新建成的高級住宅區。整個建築群采用偏褐色的色調,外觀設計成類似複式別墅的式樣,每戶的居住空間在兩百平以內,配公共泳池和花園。阿靜目前是這裏為數不多的住戶之一。房子是她老公家出錢買的。他們家在別的城市還分別有兩處房産。她當初選中這裏是因為游泳池,還有離學校不算太遠。
她現在一個人站在落地玻璃窗前面,看着地面上的露天泳池。天空中已經積滿了厚實的灰色雲團,黃昏的光芒在不規則相互擠壓着的雲塊邊緣形成可憐的幾處黯淡的光斑,夜色提前降臨了。小區內的路燈還沒到點亮的時候。花園那裏看過去也是晦暗不明。只有蓄滿了水的游泳池,淡藍色的,像一盞明燈,寂靜地等待在暴風雨來臨的前夕。
沒看到閃電,卻已經雷聲入耳。室外停放在露天環境裏的小轎車急急發出警報聲,許久也沒人出去搭理。
阿靜不知道這雨還要多久才會落下來,但她确定會是一場暴雨。但是暴雨也和她沒多大關系,她可以躲在清涼幹燥的屋子裏。她不再去管外面的風雨消息,而是逐漸陷入一段時隔久遠的回憶之中。
那時她們家還和外婆外公住在一起,在一處山青水明的小鎮上,她在那裏的公立學校讀書。她即将過十歲生日。她有一個叫洋洋的同齡朋友。
洋洋是留守兒童,跟着爺爺奶奶生活。父母全在外地,春節定期回來看他,寒暑假接他到大城市游玩。阿靜問他想不想爸爸媽媽,他回答說,他們剛離開時很想,但爺爺奶奶對他說,等他再長大一點,父母的工作穩定下來,會回來接他一起生活。他相信這句話,每天過得歡歡樂樂,想快一點長大。
他是個很漂亮的男孩子,圓圓的大眼睛,睫毛又密又長,把阿靜也比下去。他的個頭比阿靜高一點,皮膚被太陽曬得有點黑,配着他一笑就露出來的潔白的牙齒,看着其實更好,很健康。他一直只剃小平頭。阿靜最喜歡用手心去揉他的頭頂,那裏的頭發烏黑濃密,軟軟地紮在她手心裏,給她癢癢的感覺。
他也很聰明,數學成績好,很愛玩。他到哪裏玩都會帶上阿靜。
阿靜跟在他身後,背着大人偷偷跑到河邊,看他用空的塑料瓶去小河裏捉蝌蚪。他拿的塑料瓶是透明的,他們兩個就面對面蹲在春日的太陽底下看瓶子裏只有一條尾巴游來游去的小蝌蚪。他們有時能看半個下午。等到太陽快落山了,他們又走回河邊,把捉來的蝌蚪全放回去,看到小蝌蚪們成群地游回家去,他們也很開心。那種開心的情緒往往到晚上還會把他們帶進好夢裏。
春天他帶阿靜去捉蝌蚪,夏天他把受傷的阿靜背在背上,安全送回家。因為阿靜愛跑,鄉間的路不平整,她的平衡性不好,會摔跤。
秋天呢,秋天洋洋把初熟的柿子,從自家的院落裏摘下來,用脫下的外套兜在一起,送到她面前。阿靜問他不穿外套會不會冷。他說不會。阿靜伸手去摸他脖子附近的肌膚,發現果然溫暖燙人。
冬天是他唯一會欺負阿靜的時候。他站在積滿了雪的松樹下,遠遠地對阿靜招手。阿靜以為他發現了什麽新奇的東西,要喊她一起看,急忙向他跑過去。他把她拉近自己,帶到樹下面,趁她沒有防備,他走開之前突然推動松樹瘦弱的樹身,雪落下來,沿着脖子和衣服間的縫隙滑進去,阿靜顫抖了一下,被冰出了眼淚。
他是一個曾把一種單純原始的活力帶到她面前的人。
這一年的夏天又來了。這個中午,阿靜站在自家門外等洋洋騎單車來接她上學。
她先看到洋洋圓乎乎的頭頂從一段上坡路後面慢慢地升上來,再看他抿着嘴用力蹬腳踏車的樣子,才聽見他的單車車輪壓過馬路路面的聲音。她看他脖子上挂着一只白色的兒童水壺,水壺帽子是紅色的貓咪頭的樣子。等他在她身前停好車,她看他胸前水壺裏的水,隐隐約約是紅棕色的,知道他又帶了綠豆湯。
“你怎麽老帶綠豆湯。”
“我愛喝。奶奶也說夏天多喝它降火。”
“那我不愛喝,我下午喝什麽?”
“你也有水壺,為什麽今天沒帶?”
“我就覺得你水壺裏的水更好喝。我就要喝你的。”
“行,到時候分給你。你不愛喝,就少喝一點。少跑一點,不會流汗,少喝一點一下午也夠了。”
阿靜坐上他的單車,雙手環着他的腰,他們一路向前行去。
他們行到一處需要拐彎的路口,迎面開過來一輛藍色的載重汽車。汽車裏裝滿了礦物,路面不是很平,它看起來搖搖晃晃的,好像載着的東西太重了。他們正要與那輛汽車擦肩而過,洋洋把車騎得很快,對面的汽車也絲毫沒有減速,就在他們要錯過的時候,汽車前面的一只輪子陷入了一個幹燥的小坑裏,車尾接着像路面內側擺了過來。洋洋來不及減速或跳車,一失神,手一抖,單車倒下,他落進了車底,阿靜則是向和他相反的方向跌倒在了路邊。
藍色汽車在路口停下,有人從駕駛座上走下來。他看整條路上前後沒有其他車輛和行人,只有面前一個穿着一身粉紅色裙子跌坐在路邊的小女孩。
另一個小男孩,面朝上平躺在路中央,下身已經被汽車的後輪碾壓過了。
司機拿出手機要他們報自己家長的號碼。
洋洋報了他爸爸的號碼,電話被接通,他爸爸一時間趕不回來。
司機又要到了他們老師的號碼,老師住在附近,接到電話,很快趕到了。
阿靜看着被老師抱在懷裏的洋洋,覺得他的大腿附近的骨頭都軟軟的,好像不存在了。
洋洋過了一會兒開口叫疼,老師對他說,你是男子漢,堅強一點。
洋洋抿緊嘴,果然不叫了。
阿靜在醫院門口被父母接走,洋洋在醫院裏的事她不知道。等她再聽到洋洋的消息,就是他的死訊。她有幾天沒去上課,爸爸媽媽一直陪着她,警察來找她問話,也是她父母答的。
幾天沒有很長,她又照常回學校上課,只是不再走那條吞食過洋洋鮮血的路,改走更遠的一條了。
那一天,她聽到關于洋洋車禍的官司已經告終,洋洋父母得到了一筆錢作為補償,而被停放在醫院裏洋洋的屍體,很快就要被火化處理了。她下午放學自己走去了醫院。
她看到躺在冰棺裏洋洋的屍體,被一大塊紅色的軟布蓋着,只露出一點點胳膊和頭頂的頭發。她看他平躺在那裏,一動不動,好像只是以一種他平時不喜歡的姿勢睡着了,好像那小小的冰冷的棺材裏很舒服似的。她從看見他被車子碾壓到現在,既不感到悲傷,也不感到害怕,只是有點心慌慌的。
她在後來的某一天自己四處閑逛,又逛到他們以前一起玩耍的地方,看見景物如常,季節依然有序。她低頭向前走,走過成片的白楊樹林,夏風吹過,她聽到身後的樹林發出巨大的嘩啦啦的聲響,她回頭看,看不見那個被曬得黑黑的大眼睛的男孩,她才意識到他真的離開了,不會再回這裏來了。
窗外這時打閃了,阿靜也被驚得回過神來。
她看到天空裏突現一條彎曲細長的閃電,她尚來不及眨眼,它就已經消失了。
過了一會兒之後,才是一陣沉重的雷聲。
“太快了。”
“太快了,所以來不及反應。”
她回想自己童年對洋洋死亡後的反應,此時才感悟過來是太快了,所以來不及反應。不是她對他沒有感情,而是她年紀太小,無法面對無常和死亡。但是她卻以一種在內心埋下陰霾的方式銘記了他的死亡。她渴求某種強烈的感覺來充滿自己。她需索父母對她的需要感,以此來使自己相信自己的生命是牢固而緊實的。她一方面積極訓練自身的生存技能,一方面消極依賴父母給的答案去構築人生。現在兩方面互相沖突,一山不容二虎,她需要心有取舍。
她想起,這個周末,志翔該來看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