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訣別
陰冷潮濕的禁洞。
咒柱上, 三圈鐵鏈捆着一個血衣女子,肉眼可見她的關節處釘着許多咒釘,每一個釘孔都在向外冒着涓涓細血。那些血珠浸染衣衫, 布料的吸納飽和後, 它們便凝結在布縫邊緣,一滴一滴落到她腳下的一個血水坑窪中, 而後逐漸被土地吸食。
她的脖頸以下盡是血漬, 包括她的脖頸, 喉嚨處釘着的咒釘周邊血肉模糊, 但她的臉依然幹淨柔美, 一如記憶中的絕色模樣。
似乎真的很久沒有見過她了。
明漪站在洞口的位置,出神地看着屠酒兒的臉,曾經那麽不屑一顧的美色,此時在她眼中仿佛散着唯一的光。
而她身上那些血,已讓她心痛到了麻木。憐惜到了極致,情緒反而掀不起太大的波瀾,好像看開了所有一般。
“只要我死,”她淡淡開口, 目光卻始終追在狐貍身上, “真的就可以結束這一切麽?”
閻王輕聲道:“你可以信我。”
“為什麽信你。”
“原本的癸卯年九月初八, 你們屠殺了青丘狐族一家, 你親手殺死了她,對吧。”閻王側目看她,“這件事你從來都沒有和別人說起過, 只有你自己知道。而我,是那個安排你重生的人。”
明漪終于撤回了目光,詫異地看向這個黑衣男子,顫着嗓音,“你……你到底是誰?”
“你很快就會知道我是誰了。”
“……”
“其實,玉虛,青丘,霄峽,這些只不過是一些瑣碎小事。不久後你就會明白,一切都可輕易翻覆于掌中,他們對你,如蝼蟻般渺小。”閻王勾唇一笑,“就怕那時候的你,不屑再垂目于她的死活了。”
明漪蹙眉:“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反正我現在說你也不信,你只想救她,而我們也不想她死,進而引發更多麻煩事,”閻王一揮袖,扔出一把匕首落到地上,“然而,她命中固有一劫,只有你可以改變這個劫數。決定權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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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罷,他便拂袖而去,身影消失在洞壁上。
明漪欲出聲挽留,再問清楚,但他走得很快,幾乎沒有給她開口的機會。
也罷。
人總有一死。她本以為還可以再修幾年的道,但就這樣了結一生,也不算壞事。
或許她還要感謝那個人,讓她還能再來這裏看看屠酒兒。
屠酒兒……
明漪又将目光移了過去,她眼眶酸澀,一步一步慢慢走向咒柱,每一步都異常沉重,既盼着能早點走到她身邊,又盼着永走不到她身邊。
上一次見她,還是在東海,懸祖的嘴裏。那之後,從昏迷中醒來,她便早已離開。
又想到了阿蠻說過的話。
她不喜歡你,她追随你,只是因為你長得像故人,她只希望你忘了她。
還有馬車上。
她繃着渾身神經,說,“如果你問出來,我會懷疑它是真的。”
而她漸漸縮緊了手指,摳住窗框邊緣,說,“如果我以後嫁人。”
所以如果不是出了這個意外,被師尊抓了過來,她本還是要去嫁人的吧。她想念她是一回事,她玩弄她、抛棄她,是另一回事。
這些年,越是想,就越是恨。
她愈來愈發現,她近年恨了很多人,不知是她戾氣越來越重,還是因為這輩子被欠得太多。仔細想來,此生不過就這幾個字,你欠我,我欠你。
咒柱上被釘着的人,好像感應到了活人的接近,眼皮微微動了動。
屠酒兒釘在這裏的日子,有時醒着,有時昏迷,自己也記不清年份與時間,但意識還是較為清醒的。妖族異于凡人的再生能力讓她沒有辦法痛痛快快地徹底解脫,也沒有辦法助她逃離禁锢,可好歹能讓她活着。這三年,她清醒時偶爾可以聽到明漪的聲音,隔着一堵厚厚的石壁,好似在讀着什麽東西,聽也聽不清。她更願意把那歸于自己的幻覺,對于她來說,明漪根本不來看她,比來了還不願見她要好一點。
雖然以往有過很多次的幻覺,但這一次,她知道眼前的人是真實的。
從沒有過如此強烈的活人氣息。
她緩緩睜開眼,眼前的重影一點點疊合,朦胧中慢慢清晰起來。
真的……是她。
她好像瘦了許多。
她剛想像往常那般開口喚一聲阿漪,聲帶剛剛一發力,喉骨處的咒釘便亮起微弱的光,更深地紮入她的喉嚨,一股濃稠的血溢了出來。
明漪沒有料到她會蘇醒,驚詫之餘,本能地欲要上前一步,行到一半,又停了下來,怔怔地看着屠酒兒的脖頸,鼻尖酸苦。
她看着屠酒兒,看她半瞌着眼,渾身肌肉都痛得不停抽搐,微微一動,血漿就瘋狂湧出,積在地上凝成了窪。她不清楚自己此時在想什麽,或許是在想過去三年裏屠酒兒的痛苦,亦或是在想那三年裏自己無數次的錯過。她只是啜泣,半晌,憋出三個字。
“……對不起。”
屠酒兒腦子還混沌,她不清楚為什麽明漪要道歉,也不明白為什麽此刻的明漪看起來如此難過。
畢竟在她的世界裏,當初是明漪派人抓她來的,她被如此殘忍地釘在此處,明漪也是默認的。
明漪強忍着眼眶裏的濕意,抽了抽鼻子,沉聲道:“我以為,從懸祖腹中将你救出來,便已能還清上一個癸卯年欠你的命。”她頓了頓,“但這三年,你受的罪,我該如何還?”
可恨,此時就算已站在了她面前,自己卻已失去了全部功力,連拔出咒釘這樣的小事都做不到。
屠酒兒眯了眯眼,口中模糊“唔”了一聲,甫一牽扯到聲帶,便傳來鑽心疼痛。
“三三,”明漪向前邁了一步,看着屠酒兒的眼睛,那麽熟悉,卻又忽覺陌生,聲音哽咽起來,“我想你。”
話落,她眼角劃下一滴淚。
驀地想到多年前那個夜晚,屠酒兒偷偷跑到了自己的床上,她壯着膽子,捧着顆砰砰直跳的心,顫抖着摸到自己的手,輕輕勾住自己的小拇指,說:
“我想你了。”
然後,她的心跳就騰地漏了一拍。
癢癢的,又暖暖的,就像坐在火堆邊吃烤紅薯一樣舒服。
“我沒有和任何人說過,甚至都沒有和自己說過,其實早在你趴在我窗臺外淋雪時,和在我偷偷去給你弄肉吃的那個清晨,我就開始喜歡你。”明漪苦笑,“我早該知道的,在我三年前真正把注意力放在你身上後,你的美貌,風流,怎能不叫我淪陷其中。我只是後悔,若知今日會到這步田地,那一年應與你多度過幾日歡快時光。”
屠酒兒的瞳孔漸漸擴大,她措不及防地明白一件事。
明漪那番話中,聽得出喜歡她,到現在都喜歡。
她竟并沒有受媚術的影響!
窗臺外淋雪,清晨從廚房折返,這都是那個使用媚術的夜晚之前的事情。所以明漪在她施放媚術之前就已經喜歡上了她,既然已經喜歡她,那麽媚術中的指令便失去了所有意義。
看來三年前她妄自從江南離開,而後又輕易聽信霄峽的話,通通都是誤會。
屠酒兒心中像打翻了調味瓶,愁的有,苦的有,悔的有,喜的也有。她掙紮着想告訴明漪,但咒釘将她牢牢釘在柱子上,絲毫動彈不得,連氣音都發不出來。
“如果可以再來一次,”明漪卻在此時撇開了目光,指尖輕輕撫上自己的右臉,撫摩那裏突起的疤痕,“我也想保護好這張臉。哪怕我知道你并不喜歡我,只是喜歡這副與故人相同的樣貌,我也想靠着它的掩護,在你身旁,茍且度日。”
屠酒兒努力想搖頭,喉嚨裏的咒釘随着她的動作愈來愈深地紮進去,觸及神經的疼痛讓她腦子裏一片眩暈。她不知明漪是從哪兒聽來的風言風語,做了這樣的曲解,一時心急如焚,卻又開不了口動不了身,只得楚囚對泣。
“你騙我,我也騙你,我不知道是我欠你更多,還是你欠我更多。”明漪放下手去,握起黑衣男子扔下的匕首,五指來回捏動刀柄,“我這輩子,最終不過這個落魄樣子,沒什麽身外之物能還給你或者師尊。如果我死,能讓你活下來,讓玉虛免受青丘的讨伐,也算是……我最後能為你們做的一點事。”
屠酒兒睜大了眼,目眦盡裂,往前一掙,渾身經脈傳來刺骨劇痛。
她只想說一句,我不是喜歡你的臉,我喜歡你。
如果她沒有辦法阻止她自盡,至少也不該讓這個誤會帶進她的墳墓。
可就連這麽一句話都無法說出口。
“此生了結,”明漪看向屠酒兒,目中帶着幾分釋然,“我們便兩清。我已嘗夠愛恨之苦,此後,天上人間,只盼與你……再無瓜葛。”
再無……瓜葛?
再無瓜葛?!
屠酒兒盯着明漪手裏的匕首,拼盡渾身力氣掙紮,每一顆咒釘都散開了淺淡的金光,深入骨髓地紮透她的筋肉。
明漪舉起匕首,對準自己的心髒,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屠酒兒。
肘臂一收。
白的刀光,紅的鮮血。
“唔……”
屠酒兒拼了命想開口說話,喉嚨因為這種強烈的刺激返上來一股子血,她“噗”地一口噴出,血跡濺了滿臉,染髒了那張三年來都不曾受污的面龐。
明漪倒在地上,胸口插着那把鋒銳的匕首,眼睛還睜着,靜靜地看屠酒兒。
屠酒兒哭得撕心裂肺,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她無措地張着嘴,滿面淚痕交錯着血漬,順着她的下颌骨一直流,流到衣襟上,染成斑斑點點的污痕。
她就這麽眼睜睜看着她死在她腳下。
突然。
明漪拼着最後一口氣,伸出手去,一把抓住屠酒兒的腳踝。她的口腔裏全是血沫,開口時,已模糊了聲色。
“我……改主意了,我要……我要你記住我,記永生,永世……”她渾身都在顫抖,眼睛裏混着淚,紅得駭人,“但我……要把你忘得幹幹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