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雨花石
天已經亮了。
明漪稍稍偏了偏頭, 脖頸便發出了咔噠的響聲。她僵硬地撐起已經坐得麻木的雙腿,起身時小小地踉跄了一下,差點直接跪到地上。
她撐住床沿, 低低地喘了口氣, 半晌,勉強擡起頭看向書桌。
昨晚剛剛種好的山茶花, 竟已枯頹大半了。
看來, 就算她願意接受這株由荒園而來的野花, 就算她已經将它帶回家認真栽培, 她也養不好這種已經在霜天凍土中自由慣了的生物。
是啊, 什麽活物落在她明漪手裏,都只能是個枯敗的下場。
明漪笑了笑,一步一步走到書桌前,探出手去在花盆邊緣淺淺地摸了摸,然後費了點力單手端起來,不太利索地拿着它向門口走去,準備扔掉。
門一拉開。
眼前一片紅色晃動,那人像個花蝴蝶似的撲進了她的懷裏, 伴随而來的還有一陣熟悉的濃郁花香。
“阿漪。”
明漪捏着花盆的手輕輕顫抖起來。
“對不起, 讓你等了這麽久。”屠酒兒在她耳邊溫聲細語着, 顯是已經掩飾過的情緒, 帶着點慣常的撒嬌,“姑姑她走了,我送了送她。”
“所以你昨晚就是和她在一起嗎。”明漪一張口便是沙啞至極的疲倦嗓音。
“是……”屠酒兒大腦飛速轉動, 思考怎麽解釋,“可是我……”
“我看你倒很是舍不得,既然這麽舍不得,為何不追随她去。妖孽和畜生不是很相配?還偏來找我做什麽。”
屠酒兒脫口而出:“因為我更喜歡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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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漪一頓,随即嘲諷地笑了:“原來不是‘只喜歡我’,是‘更喜歡我’。那我是不是還要對您三拜九叩地感激,謝謝您如此風華的人物還肯分我一份垂青?”
“你怎麽了,阿漪?”屠酒兒被明漪這刻薄的話刺得難受得很,一時腦子也轉不過來彎了,“你明知我不是那個意思,為什麽非……”
“受不了嗎?受不了你就走啊,我求你留下來了嗎?”
“你……”屠酒兒咬住唇,淚水在眼眶裏打轉,“走就走!所有人都不願意和我待在一起,倒也好,我馬上就去找根繩子吊死,省得活着礙了你們的眼,罵我還髒了你們的嘴!”
說罷,屠酒兒便扭臉往外走。
一只冰涼的手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背。
身後傳來的聲音變得低沉而沮喪。
“……你是故意氣我的,是不是?”
“是你在氣我,”屠酒兒轉過身來,眼角流下一行淚,“你根本就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就一直那麽陰陽怪氣地說話,你也不願意聽我解釋,就一個勁地讓我走。我知道你讨厭我,巴不得我滾,那我走就是了,你管我死不死活不活的呢?我如今也看開了,何必湊着臉到處貼人家冷屁股,阿爹阿娘不喜歡我,那我就不在青丘待,你不喜歡我,那我就離開這裏,一輩子都不要再見你,豈不是皆大歡喜,大家都開心,就放我一個人……”
“如果我願意聽你解釋呢?”明漪突然打斷她那艮長的絮叨。
“……啊?”屠酒兒一時沒反應過來。
明漪沒有重複,只是抿着唇,低下頭,瞥向自己手裏端着的山茶花。
屠酒兒知道明漪直腦筋,但沒想到會這麽直腦筋。其實稍微了解她的人聽了這話都不會往心裏去,知道她是在胡言亂語地騙同情,沒人相信的次數多了,她反而不太适應有人把她的句句話都當真的情形了。
又忽而想到了之前,剛剛認識的時候。那時明漪一本正經地說她是壞人、說世人都傳她屠酒兒風流頑劣禍國殃民,她便騙明漪說那都是追求她的人求而不得的壞心思,故意抹黑的她。然後裝出一副乖巧又知書達理的模樣,用四百年前從靳花初那裏學到的書法與畫技,沒事兒寫點兒字畫點兒畫給她送過去,明漪便真的信了她全部的話。
關于詩詞那些東西,靳花初當年評價她的四個字倒是極準确的——
附庸風雅。
只可惜連受了媚術的靳花初都能看透的東西,明漪這個呆腦瓜就偏看不透。
呆到她都不忍心繼續騙她了。
但有些謊話,怕是永遠都不能捅破。
“阿漪,其實我……”屠酒兒的心思在瘋狂地于撒謊和不撒謊之間搖擺,“……其實我昨晚,我……”
因為沒有料到明漪會真的肯聽她解釋,這一時半會兒的謊話也編不出來,屠酒兒急得又是嘆氣又是咂嘴,眼神飄忽不定地晃來晃去。
“算了。”
明漪拿着花盆的手指縮得很緊,她沉着臉,撥開擋在門口的屠酒兒,想走過去。
“我是給你找禮物去了!”
屠酒兒暗暗地在全身上下飛快地搜尋了一遍,終在袖口兜裏找到了一塊小小的雨花石。
那就是個青丘河邊最普通不過的小石頭,因為被水流打得圓潤,顏色又通透些,之前被阿蠻撿起來扔着玩,随手給了她一顆。
一直放在兜裏,都忘了扔掉了。
沒什麽價值,但此刻也只有這麽個破玩意兒能被拉出來做點文章了。
“你瞧,漂亮麽?你可別以為這是普通的石頭,這是我昨夜馬不停蹄又跑回青丘,在狐洞寶庫中翻了一整晚,千挑萬選才選出來的。我這回不是從青丘回來得匆忙,想着沒給你帶點好東西,于是昨夜與你辭別後連忙回去拿了。只是拖得久了,沒想到一去一回都到現在這時候了。”
明漪看着屠酒兒掌心裏的那顆小石頭,輕聲問:“那和你姑姑有什麽關系?”
“這……”屠酒兒腦子迅速一轉,“狐洞寶庫太大了嘛,我就叫姑姑幫我一起找,她幫我找完就走了,我一句都沒有和她多聊呢。”
明漪嗯了一聲,朝屠酒兒攤開了掌心。
屠酒兒忙把那顆雨花石放進明漪的手裏。
明漪捏着那塊沒什麽用的廢石頭看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收進衣襟裏。她擡眼看了看笑得谄媚的屠酒兒,猛地把自己手裏的花塞到了她手中。
屠酒兒一頭霧水地接住那盆蔫了大半的山茶花,左右看了一圈,不解其意:“阿漪,這是……”
‘送給你’三個字在明漪口中含了又含,轉了又轉,到最後吐出來的卻變成:
“扔掉吧。”
說完,她便繞開屠酒兒,瘸着那雙沒恢複好的腿,晃晃悠悠地走了。
屠酒兒滿臉茫然地拿着花盆,端詳了一陣,也沒看出什麽別的名堂,看明漪要出門了,便想追上去:“阿漪,你去哪?”
“別出門,外面有眼線。”明漪的手放在門把上,微微偏回半張臉,“自己随便找點事做,我上完早課就帶東西回來給你吃。”
“好吧……你要早點回來啊!”
“……嗯。”明漪頓了頓,補了一句,“不要亂跑,就在這裏。”
“好。”
明漪點了點頭,板着那張沒什麽表情的臉,推門走了。
屠酒兒在院子裏來回轉了幾圈,不停地擡頭看天色。她見時間還早,玉虛的早課結束還得要個把時辰的樣子,耐不住無聊,還是偷偷溜走了。
先下山看會兒說書吧。
“師姐今兒來得早,”柳逢雪本來坐在座子上打瞌睡,一看到明漪來了忙起來去扶她,“怎麽是走過來的?還沒好全呢,應繼續坐輪椅呀。”
明漪幹咳了一聲,她不知該怎麽和柳逢雪說,自己是因為多和狐貍說了幾句話所以完全忘記了還要坐輪椅這碼子事。
“師姐你!”
明漪疑惑地看向她:“怎麽了,大驚小怪。”
柳逢雪捂着嘴瞪圓了眼睛看着她的後背,指着那裏道:“你背上滲血了,不痛嗎?”
昨晚冒着雪去挖山茶花,本就因動作幅度和雪水滑入而傷口惡化了,只是她腦子裏一直在想事情,沒有把注意太放在這上面。早上和狐貍聊天那會兒應該就滲透了紗布,這一路走過來,便又滲透了後背衣衫。
“怎麽辦,來不及了,要是一會兒讓掌門師尊看到了會不會又罵你啊?”
明漪費勁地往後看了一眼,見沒有滲得很嚴重,道:“我一會兒坐的時候遮着點,他不會看到的。”
“不處理一下麽?”
“死不了。”
“這……”柳逢雪也拿明漪這種無所謂的态度沒辦法,“那師姐要小心啊。”
她正要把明漪扶到殿上副座坐下,明漪卻拉住了她,面有猶豫之色,躊躇半晌,才小聲問:“逢雪,你……會做盤扣麽?”
“盤扣?”柳逢雪眼珠子一轉,“師姐想要做哪裏的盤扣?袖口,衣襟,還是靴沿?”
“衣襟。”
“我只會往衣服上縫,但具體怎麽做還要看原材狀況。”
明漪摸出那塊小巧的雨花石給柳逢雪看:“你看看這個。”
柳逢雪挑着眉接過去,拈着看了半天,道:“這不就是塊石頭嗎,我還以為是什麽了不得的玉呢。這麽個玩意兒也值得花心思做成盤扣?”
“你只說會不會做。”
“我不會哎,不過我可以幫師姐拿下山去找裁縫,做個扣子而已麽,也不過就穿個洞鑲點兒金絲銀邊的裝飾上去的事兒。師姐有沒有什麽別的要求?”
明漪看向地面,輕聲道:“沒什麽別的,你只記得挑最好的金絲和珠玉穿绾,多少錢都無所謂。”
柳逢雪笑道:“師姐有錢?旁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雖說你是掌門大弟子,積蓄卻也不比我們這種小弟子多那一瓜半子的。畢竟玉虛宮管吃管住管紙筆書本刀槍棍棒,沒什麽別的需要開支,掌門師尊覺得你不需要錢那種東西,想摳點兒出來或許也只能在紙筆錢上極力克儉了。”
“是,往日買書剩下的錢,攢一攢也有一點了,你不用擔心,盡管去。”
“這還是我那個大師姐嗎?如今為了做顆扣子,竟不惜傾其所有掏空荷包。”柳逢雪也不再去猜明漪的心思了,她近來反正也猜不透,“罷了罷了不說旁的了,這事我放心上了,師姐安心就好。”
“嗯。”
明漪輕輕擡眼看向柳逢雪拿在手裏的雨花石,眸中含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