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番外篇】前塵憶夢(四)
要過年了。
如往年一般, 又有許多從五湖四海搜刮來的貢品被擡進了皇後的寝宮。即便這位皇後丁點兒也不招皇帝喜歡,但她卻是太後那一邊的族親,朝中掌權者是誰大家都看在眼裏, 那些人也不是個沒眼力見的。偏巧這位皇後身體還不好, 甚麽野山參鹿茸血靈芝雪蓮熊膽之類的珍奇藥物,都跟不要錢似的捆成包成斤成斤往皇後這裏送, 一時堆得殿裏擁擠不堪。
領頭的宮女珍珠正忙于張羅小太監把這些禮都清點好然後抓緊入庫, 不能總叫它們堵着殿門。
靳花初趕巧路過這裏, 珍珠與一幹宮女都暫停手裏的活, 向她請了安, “拜見皇後娘娘。”
“嗯。”靳花初本沒打算久留,擡腳就想走,可又多看了兩眼那堆包裝得很好的禮物,停下了腳步,若有所思。
“娘娘有事吩咐?”珍珠小心問道。
“這些都是藥麽?”
“大部分是,也不全是,這不正在清點好了預備列出單子拿給娘娘過目麽。”
靳花初思索片刻,道:“我沒有閑時間看, 你看着他們整理就好, 只一件, 除開那些藥材, 若是有什麽有意思的古玩珍奇或是模樣漂亮的小玩意兒,挑揀出來,再包一下。”
“是, 不知娘娘急不急?”
靳花初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點了點頭:“你立刻就做吧,我就在此處等着。”
“是。”珍珠領了命,不敢再在藥材那類物什上多費時間,怕娘娘這身子骨站久了又出些問題,趕緊差遣小宮女去分揀,甚至自己都親自上陣去弄了。
“對了,再分揀點好東西,給宮中剛剛建好的青雲觀的道長們送過去吧。”
“娘娘,陛下近日總去青雲觀參拜,您要不也去那兒看看?沾點福澤祥氣也好啊。”
“我過幾日就去。”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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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待揀完了叫人加急去包好後,靳花初吩咐:“帶上這些東西,随我去皇貴妃那裏走一趟。”
“可是娘娘……”珍珠一聽皇貴妃三字,就沒動,欲言又止,畏畏縮縮不敢說的樣子。
“有話直說,免罪。”
“這話本不該奴婢說,但上回太後多少敲打過奴婢,也望給娘娘提個醒。皇貴妃來路不明,出身不清不白,全賴陛下扶持才能登此高位,朝中口風已經很不好了。娘娘貴為後宮之主,又挂着太後娘娘那邊的底兒,是不是不太好與皇貴妃走得過于……”珍珠一邊說一邊謹慎地觀察靳花初的臉色。
靳花初面無波瀾,只無甚表情地看着珍珠,道:“說完啊。”
“娘娘恕罪!”珍珠一見大事不妙,忙跪下認錯。
“有些事,你既知道身為奴婢不該多嘴,那就算遭了敲打也該讓話爛在肚子裏,免得說出來惹得你親主子不痛快,兩邊不讨好。”靳花初的嗓音很冷,似是蓋着一層霜雪,叫人聽着打寒戰,“至于太後娘娘那邊,你犯不着為我操心。拖着這一副說死就死的病身子,能活幾日還未可知,我難不成怕了誰去?”
“是,奴婢再不會多嘴了。”珍珠深深拜下去,額頭緊貼地面。
“……你繼續留在此處規整這些東西吧,叫鴛鴦随我去。”
“是……”
靳花初才到屠酒兒那寝宮周遭,便老遠就見殿門口零零散散跪了一地的奴才,戰戰兢兢動也不敢動的樣子,像是出了什麽了不得的禍亂。
她們宮裏管事的宮女看見皇後的步辇過來,忙爬起來接駕,拎着裙子一路小跑到靳花初面前跪下:“拜見皇後娘娘。”
“出了什麽事?”靳花初扶住步辇邊緣,微微探出半個身子,面有憂色。
“不知為何,貴妃娘娘她剛剛突然大發雷霆,把殿裏的東西都砸了個遍,太監宮女逮誰罵誰,我們勸也勸不住。娘娘她生完氣,又一個人跑去了洞舫湖那邊,叫我們誰也不許跟着,我們只能跪在此處,等候娘娘回來再行吩咐。”
“叫她們都起來吧,跪這一地成何體統,叫旁人看見了又得怎麽給你們娘娘嚼舌根?”靳花初皺眉道。
那宮女一拜:“謝皇後娘娘。”謝完了趕緊又拎着裙子一路小跑過去,領着那群奴才都退下了。
鴛鴦偏着腦袋問:“皇後娘娘,既然貴妃娘娘不在,我們這就回去麽?”
靳花初搖了搖頭,“先別,去把輪椅備好,我一個人去洞舫湖轉轉,你就留在此處等我。對了,天還在下雪,給我拿把傘吧。”
“是。”
鴛鴦依着吩咐去準備了。
靳花初坐上輪椅,一個人把着木輪慢慢挪向小徑遠方。
鴛鴦在原地,揣着小手,看着靳花初孤零零的背影輕輕嘆了嘆氣。
正是要過年的空當,碰上了一年中最寒冷的時候。廣袤的洞舫湖面結了一層厚厚的冰,隐約可見冰下細細幾抹錦鯉的紅影,湖邊只有幾棵高大的松樹還頂着雪透出點青,松針落在湖面上,被結結實實地凍進了冰層。
一個披着厚重绛紅毛鬥篷的人影站在冰面上,她像是正在和什麽人據理力争些事情,但這角度看過去,在這湖上可再找不出第二個人。
靳花初有點怕這個冰面,她總覺得不太安全,心裏有那麽些障礙。但斟酌片刻後,她還是控着輪椅晃晃悠悠地下了湖,木輪壓過冰層,發出咯咯吱吱的細小聲音。
屠酒兒突然蹲了下去,抱住膝蓋開始一抖一抖的,像是在哭。
一只不起眼的畫眉鳥從她肩頭飛起,撲棱着飛遠了。
靳花初慢慢行到了屠酒兒身邊。她沒有開口叫她,也沒有問什麽,只是擡頭看了看開始落雪的天空,撐起身邊攜帶的那把紙傘,向屠酒兒傾斜過去。
傘面不寬,卻将屠酒兒整個人都十分妥善地罩了個嚴嚴實實。而靳花初維持着微微彎腰撐傘的姿勢,挽滿宮釵的發髻上落了一層絨絨的雪花。
屠酒兒哭了很久。
誰都記不清她到底哭了多久。
只記得後來天都要黑了。
直到靳花初實在忍耐不住身體的不适輕輕地捂着嘴咳嗽了一聲。
屠酒兒終于從自己的世界清醒過來,覺察出了有人在身邊,趕忙站了起來。
層層疊疊的華貴貂皮毛領子中,承托出那一張雪白瑩潤的小巧臉龐,水汲汲的桃花眼下,可憐兮兮地滲了小片被霜寒凍出的紅血絲。她的眸中還殘存着些許氣急時湧上的淚花,看見身邊撐傘的人是靳花初後,慌亂地擡起袖子亂七八糟抹了一通。
“三三,怎麽了?”靳花初把聲音斂得極其溫柔,仿佛怕話說得稍稍重一點,就會惹得面前這個可人兒開始痛哭流涕似的。
屠酒兒不顧自己那張沒收拾幹淨的淚臉,便彎下腰捉起靳花初的手,幫她輕輕呵氣捂熱。
“花初,天這麽冷,你怎麽一個人跑到這裏來?萬一冰面碎了,你掉下去,這天寒地凍的泡一泡,命還要不要了?”
靳花初擡起手,輕輕摸上屠酒兒的側臉,“我聽說你發脾氣了。”
“其實也沒什麽大事,”屠酒兒眼中還有殘淚,就掩飾性地笑了笑,“無非就是家裏那些雞毛蒜皮的是非罷了。”
“家裏出什麽事了,哪位親人病了還是……”
“花初,沒有,沒有那麽嚴重。不過是爹娘給我捎了信,話說得重了,我覺得委屈。”屠酒兒垂下眼,“……他們說,我不該再留在宮裏,不該再摻和你們凡……你們皇家的這些事,說我白眼狼,敗壞家門名聲,後悔生了我,還說去哪都不可以在這兒,皇宮這地方的人最是狼心狗肺,根本不可能有人真心待我……”
“我真心待你,”靳花初打斷了屠酒兒的話,“三三,我真心待你。”
說實話,按照屠酒兒平日慣愛撒謊的前科,她剛剛說的未必是實話,沒準只是信口拿來搪塞自己的謊言而已。但靳花初仍心甘情願地跳進了這個圈套,無條件地相信她,安慰她。
屠酒兒沒說話,只是微張着嘴,愣愣地看着靳花初。
“為什麽會這樣,”屠酒兒半晌才擠出一句,轉而看向地面,忽卸了力氣,語态疲憊不堪,“為什麽我會突然很希望,你說的都是真的。”
靳花初完全沒聽懂屠酒兒的話,只問:“什麽真不真,你不相信我麽?。”
屠酒兒複雜地看着她,沉默了很久。
靳花初以為她是真的不信,又道:“三三,聽我說。我本以為,我這一生就這麽輕輕飄飄地晃過去了,作為一顆權鬥之中說不上話的棋子,拖着這殘破病體,活幾年都好。可遇到你之後,我開始燒香拜佛,焚香吃齋,磕幾千個頭,日日夜夜卻只求一件事。”
“……”
“我只求,可以僥幸得天垂憐,多活些時間……”
“……”
“……多活些時間,陪伴你。陪你吃吃喝喝,玩玩鬧鬧,直到你生了厭倦,或是我死去。”
“好了,別說了。”屠酒兒已覺有愧疚之意,這種不該出現在她身上的情緒令她煩躁不已,撩起袍子就想走,“我想走了……謝謝你給我撐傘。”
“你不用謝我,”靳花初拉住了屠酒兒,緊緊地盯着她,眼底濕潤,“這都是我自己願意的。不管你以後去哪裏,不管是多少年過去,只要你需要,我就願意出現在你身邊,給你撐傘,守護你,追随你,愛慕你,永不反悔。”
屠酒兒的眼角又有點酸澀。
她突然就後悔了。
後悔給這個皇後施了媚術,讓她迷戀上自己。
她一直都以為自己是自由的,上天下地,無拘無束,随心所欲。可不知為何,現下驀地有了被束縛住的感覺。
就像是自己無意吐出去的一塊瓜子仁,一不小心鑽進了地裏,汲取着貧瘠土地裏可憐的一點養分拼了命地成長,最後生成了一片茂密莖藤,反過來将她自己牢牢地纏住,讓她心中終有了牽絆與留戀,也讓她嘗到了自食惡果的難耐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