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爆發
柳逢雪很難過, 吃飯時難過,睡覺時也難過,自從她從明漪口中得知阿蠻回了青丘并揚言再也不會回來後, 她就一直都非常難過。
但奇怪的是, 明漪卻沒什麽太大的起伏。
她和以往一樣沉寂,安靜低調地養傷, 送過去的飯菜按時吃完, 藥也都喝得一滴不剩。吳砭過去看了她幾次, 捎帶了霄峽的訓話, 她一句一句應下來, 仿佛又回到了以前那個溫順又聽話的大師姐,而不久前在主殿上膽敢和霄峽撒謊并抗拒回話的那個人,好似只是他們的一場錯覺。
師姐變得好難懂。
柳逢雪這麽想着,端了今天分量的飯菜和藥推開了明漪的房門。
明漪正坐在書桌旁邊寫字,肩上披了一件厚襖子,臉色依然不是很好,握着筆的手也白得發青。她沒什麽表情,目光只淡淡地跟着筆尖于紙上游走。
“師姐, 該吃飯了。”
“放在那裏吧。”
明漪連眼皮都沒擡。
“哦……”柳逢雪把飯菜放到圓桌上, 打算多留一會兒, 便走向書桌, 探頭探腦地看,“師姐,你在抄什麽?”
明漪輕聲答道:“南華真經。”
“師姐, 其實本不該和你提的,可是我……”柳逢雪話說一半就開始哽咽,鼻頭猛然就酸了,“我好難受,一想到阿蠻姑娘走了,心裏就像針紮一樣疼。她說以後再也不回來了,那我就再也見不到她了,那個人,那副音容笑貌,都再也不會出現在我面前,全部都消失了,全部……”
“消失便消失了吧。”明漪的聲音寡如清水。
“師姐你、你都沒感覺的嗎?那只狐貍也走了啊,她都回去嫁人了,你都不覺得心裏空落落的?”
“她嫁人,是我從來都求之不得的事。”
柳逢雪想來也是,師姐和她又不同,她是主動喜歡阿蠻的,師姐是被倒貼的那一個。或許正是如此,師姐才會像現在這樣風平浪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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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看來你是真的一點都不曾喜歡過她了。”柳逢雪抽了抽鼻子,抹了眼角的淚,“這樣也好,不然也是像我一樣白白傷心。”
“逢雪,她們是妖,人妖殊途,縱是豁出去硬要在一起,将來也會面臨頗多難處……”明漪頓了頓,“她現在走了,或許正好免了你以後的困境。”
“師姐,人妖為什麽要殊途啊?”柳逢雪聽了後反而哭得兇了,嗚嗚咽咽的,“我只是喜歡上了她而已,為什麽必須得藏着掖着,連明明白白告訴她的機會都難尋一個?所有人都會告訴我我們殊途,但為什麽會有這種天生就殊途的事呢?我不懂。”
明漪的左手緊緊握成拳,懸垂于紙上的筆微微顫抖,筆尖的墨被晃晃悠悠搖下來了一滴,“啪嗒”一聲,落在了她剛剛抄完的南華經上。
墨點暈開之處,正是南華內篇逍遙游第一卷一句——
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
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
明漪垂着眼,深深呼吸一下,拾回剛剛的思緒,“逢雪,我們是修道者,自該心無旁骛只念道法修煉,你若想透了這一層,縱是再多不舍,也應丢棄。”
“師姐,你想透了?”
“我一直都想得很透。道法,才是心中應當唯一秉持的信與念。”
“師姐這般深明大義,我領會了,謹記師姐的教誨。”
明漪點了點頭,道:“你好好想想,不能再這般頹靡下去。”
“是。”
柳逢雪心裏很是佩服明漪,她本來還以為明漪之前那麽縱着狐貍,多少都有了點牽絆,沒想到狐貍去嫁人了,明漪仍能清楚自己所求,一點都不受影響。師姐這心境,不知高過自己多少倍去了,怪不得能是掌門繼承者。
她又寒暄了兩句,便拜別明漪,自覺離去,不打攪她抄寫經文了。
明漪繼續板着臉直着腰抄她的經書,再沒人來叨擾,只她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坐在書桌前,端得一副嚴肅認真的樣子。
筆下鐵畫銀鈎,摹出一句又一句道法。
“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則不救。”
“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
“隳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
“天下有道,則與物皆昌;天下無道,則修道就間。”
“不為福先,不為禍始。”
“人之生也,與憂俱生。”
“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不如相忘于江湖……
相忘于江湖。
相忘。
相忘……
相忘?!
明漪突然把筆狠狠扔出去。
那支她一貫珍惜喜愛的狼毫檀木尾的小楷毛筆叮叮咣咣地摔到了冰涼的地面上,來回噠噠噠彈了幾下,慢慢趨于平靜,死氣沉沉地躺在了那裏。
她的後肩因為這劇烈的動作而舊傷複發,滲出的絲絲鮮血透過茶白色衣袍,侵染在幹淨的布料上。
逐漸變重的呼吸。
她像發狂病一般,把剛剛抄好的紙全部抓起來又揉又撕,撕完了就拿起筆架和硯臺就往地上砸,桌上所有能被她摸到的東西,全都一股腦地狠勁砸到地上。一時間屋子裏全是瓷器碎裂的巨大聲響。
砰——
書桌被一把掀翻,桌子裏的儲物也都倒了出來,之前小狐貍送過來的一封一封信箋從抽屜裏散出來,零零落落飄了一地。
明漪緊緊地咬着牙,直直盯着地面。
她的眼眶慢慢地紅了,瞳孔周圍布滿了可怖的血絲。
不知是因為睜得太久,還是其他的什麽原因,須臾之後,她的眼角忽然有一滴淚滑了下去。
那天,玉虛宮的大半弟子都聚集到了明漪的寝房外。
這位恭順嚴謹了整整二十多年的大師姐第一次發這麽大的脾氣。這新鮮事一傳十,十傳百,招得一衆好事之徒來看熱鬧,他們實在是想親眼看看,明漪這個人發脾氣究竟會是什麽樣子。
那裏人頭攢動,摩肩接踵。
卻都是來看笑話的。
“這裏是……仙界?”
屠酒兒愣愣地環視一周,小心問道。
“你還不錯,認得南天門,我還以為你只能認識你們青丘的界碑。”瓊華笑道。
“仙界全是得道的道士,最恨我們這種妖了,我可不敢進去。”屠酒兒往瓊華身後縮,看着南天門的兩個守衛和他們身邊那條狗直犯怵,“況且他們也未必準咱們進呢。”
那守門的楊戬和靈珠子見了瓊華,往這邊走了兩步,屠酒兒正以為他們要開口趕人,卻聽到他們竟客氣地打了個招呼:“來了呀。”
“我今日帶我這小侄女有點事,得進去轉一圈,可方便放行?”
楊戬咧嘴笑道:“瓊華要進,肯定放得。”說完,他把身側的哮天犬往回拽了拽,免得吓到屠酒兒。
靈珠子頂着張包子臉,奶聲奶氣地說:“瓊華姐姐下次來,可要記得給靈珠子帶糖葫蘆喔。”
瓊華摸了摸靈珠子的小腦瓜:“我下回拜訪太乙真人的時候,會記得給你帶的。”
靈珠子一聽太乙真人四個字,立即就鼓着嘴巴不說話了,滿臉受氣的表情。
“您別搭理這小毛孩,要辦什麽事盡快去吧,別在我們這兒拖沓了時間。”
又一番客套後,瓊華拜別那二人,帶着眼珠子瞪老圓的屠酒兒過了南天門,屠酒兒踏上仙界這尊貴的地盤時,差點崴了她的狐貍蹄子。
“姑姑,你……”屠酒兒嘴張得有鵝蛋那麽大,“你認識他們?”
“有什麽不認識的,活了這麽多年,怎麽都得認識一些人啊。”
“可你不是……”屠酒兒頓住,一個“妖”字含在嘴裏不知道該不該吐出來。
瓊華笑了笑,說:“你還不知麽,三界之中,哪有誰真的把我當做妖呢。因為活得太久了,所以神仙界歷年發生過的一些大事,我都有參與扶持,自然也就認識了些神啊仙啊的,與我稱兄道妹的可不止你阿爹一人。”
“姑姑好厲害。”屠酒兒忽然覺得喊出姑姑這個稱謂都是該懷着竊喜的,這麽厲害的大腿,自己怎麽沒早點兒抱上。
“你年紀小,不懂事,所以什麽都覺得厲害,其實沒什麽厲害的,不過是歲數大了的必然結果。”
“不不不,歲數大本來也就很厲害了。”屠酒兒崇拜地看着瓊華,趕緊站得離她又近了一些,“當然我不是說姑姑老,姑姑長生不老!”
“得了,盡愛說些好話逗人開心。”瓊華嘴上這麽說,可還是在笑的。
“所以姑姑帶我來仙界,就是叫我看看風景的麽?”
“自然不是。”
“那是……”
“正巧,到了。”
話落,屠酒兒随着瓊華的目光看過去,只見一片灼灼桃林,桃樹枝葉間挂滿了紅繩,無風自飄,大片大片的粉與紅混在一起,煞是喜人。外圍一串簡陋藤編栅欄,那栅欄很矮,似只意在裝飾,怕是連只兔子也攔不住。
栅欄門大敞着,不拒來客。
“這是哪兒呀?好漂亮。”屠酒兒由衷地感嘆道。
“這是月老的住處。”
“月、月老?”
“是啊,難得有這空閑,帶你來看看……你命定的姻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