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一期一會
泉出通川為谷, 兩山閑流水之道也。
兩峰夾岸, 谷底一片幽潭, 綠樹倒映,群芳生長,水流清澈好似透明, 隐有寒氣上湧。
甄微僅僅只是站在山坡上探頭看了眼,便覺徹骨冰寒。
她在小腹處燃一簇火苗, 光不盛, 火不旺, 模樣小巧可愛,正持續不斷地釋放着熱量。與鑽入身體的幾縷寒氣糾纏, 瞬間将其撲滅吞噬。
它拟出條赤色短尾,得意地上翹,好像在向她炫耀自己的功績。
少年笑了笑,懸崖上便開出了花。
“這裏的确有人來過, 但已經走遠。”晉簡四處看了眼, 如是說道。
她秀眉攏起, 神情有些苦惱:“我只知道顧清漪十七歲時取走隐香花, 卻不清楚那個時間點過去了多久,接下來又該如何尋她?”
之前他說過, 隐香花一年只開一次, 今年這朵早就被顧清漪摘走,除了盡快找到她,甄微沒有別的辦法可行。
晉簡沒回應, 他直接跳了崖。
心‘咯噔’一下,她趕緊趴過去看,見他安安穩穩落在地上才松口氣。
“都來這麽久了,居然還沒習慣這個世界的古怪…”她錘了錘自己的豬頭,縱身一躍,跟着跳下去。
極速墜落,又輕飄飄着地。
腳尖剛剛觸到地面,甄微立即嗅到一股濃郁的死氣,她循味望去,發現晉簡正朝着那個方向前進。
山南水北為陽,幽潭北面有片濃郁綠蔭,他用劍輕輕挑開垂下的枝葉,頓時有血腥味漫出。
透過枝葉間隙,甄微匆匆一瞥,看到只個頭極大的烏鴉橫在地上。
三頭六尾,羽翼鮮豔,更詭異的是它雙目黑洞,鳥臉上現出個似人的笑容。
腹間開條大口子,血液凝住,濁氣盤旋上方,顯然已經殒命,死得不能再死。
“狀如烏鴉,三首六尾而善笑…你平時做噩夢嗎?”
“為什麽問這個?”甄微好奇地問道。
晉簡走去潭邊,盛了些潭水到袋中:“這是鵸鵌,食之可不魇,要是愛做夢就割點肉帶走。”
她怔了下,嘻嘻笑起來:“不用啦,我這麽沒心沒肺,哪兒需要這個。”
羊皮囊灌滿大半,他起身,将水遞給她,烏黑的眼珠像被夜色侵蝕的月亮,圓圓一輪,暗得看不見任何光影。
“我習冰法多年,即使不用術法也有寒氣溢出。你雖可禦火升溫,長期受我侵蝕還是會傷及根本,幽潭之水也屬極寒,飲下後能增加對寒氣的抗性。”他垂眸,繼續說,“喝完,不要浪費。”
從他手裏接過水袋,那水果真清寒,隔着厚厚的羊皮都能将她掌心凍傷。
甄微仰頭飲盡,冰冷的水流順着喉嚨往下,寒氣四溢,轉瞬沒入血肉,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用袖子擦了擦嘴角濕潤,對他燦爛展顏:“多謝大俠。”
那一笑,真是燦若桃李,豔比驕陽。
晉簡轉過頭,不去看她。
“濁氣還未消散,鵸鵌應該才死不久。你看過書,她是什麽門派?”
這個她當然是指顧清漪。
“馭獸宗。”甄微記得清清楚楚,一個字都沒忘,“辭枝簪是馭獸宗至寶,被顧清漪盜取,後來又落到了我手裏。”
一年後,馭獸宗發現真相,顧清漪被逐出師門,遭追殺途中不慎落入月海幻境,因禍得福斬獲頂級功法,脫困後大殺四方,與祁不唐成為武林人見人愁的兩大怪物。
不歸海馭獸宗。
他思忖片刻,再次喚出紙鶴。
這次只有一只…
看她那星眼粉腮的樣子就知道又想多了,晉簡立即解釋:“你速度太慢,等你會浪費很多時間,不要多想。”
她‘噗’的一笑,将袍輕掀,大大方方坐上去,往身側伸手,道:“晉大哥請。”
落落大方,一派清風朗月模樣,反成了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晉簡不語,坐到前方,策鳥高飛。
疾影縱逝,闊天淩雲。
鳥背上平靜得很,甚至聽不見身邊呼嘯的風聲,猜就是他又用了什麽法寶隔絕風浪。
甄微靠在後面,托腮嘆氣:“這樣可不行…”
傲嬌之餘極盡體貼,溫暖的同時又不是中央空調。
試問她怎麽停止心動?
聽到耳畔的喃喃低語,晉簡目不斜視,淡淡道:“無聊就睡覺。”
潛臺詞:不要聒噪。
她吐吐舌頭,也懶得自讨沒趣,往後面挪了挪,跟他隔開一定距離。
有法術的話方便是蠻方便,就是娛樂活動太少。坐在鳥背上這些時間太難度過了,她只能閉着眼睛數羊。
一只、兩只、三只……五百一十五只…
正準備數第五百一十六只羊時,身旁的男人毫無預兆地張了口:
“你為什麽靠近我?”
甄微緩緩睜眼,光線湧過來,她适應了一秒,視線開始清晰。
晉簡面無表情,眼底藏着絲迷惑。
“曾經有很多人想要貼近我,被我拒絕後,無一例外地離開。我記得自己拒絕過你很多次,為什麽還要繼續靠近?”
她差點噎死,你的拒絕恐怕是用劍抵着人家脖子吧,不跑還等着過年?
他話不多,難得一次性說這麽多,此時話匣子還沒合上:“如果是因為身份,我可以坦言…我不是焰國名正言順的國主,現在只是不得已為之,應該也當不了幾年。武功的話,雖然難尋敵手,但江湖也有些後輩勉強可望其項背,他們比我年輕,甚至比我…”
想起她之前誇他相貌,遲疑一會兒,繼續說:“更好看。”
擡頭,認真地與她對視,一字一句道:
“所以甄微,別再靠近我了。”
他的過往全是形單影只,現在、未來也只想踽踽獨行。
她并不是不好。
相反,其實他認為她很好。
無論是狡黠竊喜,還是胡攪蠻纏撒嬌,她都像輪熾熱的太陽,充滿濃烈的色彩,讓他寂靜的世界變得鮮活起來。
他偶爾會因此震撼,一點一點抽象成另一個自己。
這卻并非他所期望的結局。
一只素白的手伸過來,往他額頭上輕輕彈了下。
晉簡呼吸一窒,目光驟冷。
“你…”
甄微搶話,捏着嗓子學他:“從來沒人敢這麽對我,你這女人真是該死的甜美!”
他:“……”再次不知如何接上。
她捧腹大笑,前仰後合,半晌,止住笑意,神情溫柔,緩緩道:“在別人面前我從來不敢暢快的笑,暢快的哭,為了扭轉命運,辛苦地掙紮着,每一次開口都要字斟句酌,生怕被人針對。只有你,看到了我所有的秘密與狼狽。”
“與其說愛或歡喜,不如說是你出現在了我最無助的時光裏,成為我的雪中炭、錦上花。”
“大俠,我只是在合适的年紀,遇到了一個讓我感到心安的人,然後順從心意向他靠近,僅此而已。”她抿抿唇瓣,露出一絲羞怯。
晉簡斂目,輕聲說:“我無法回應。”
或者說,不敢回應。
甄微唇角高揚,暢快而肆意地昂首:
“那又如何?現在我心向你,我便往你所在之處前進。有朝一日,我不再歡喜你,自然也會爽快離開,絕不做一點糾纏。”
她就坐在那兒,沖他颔首。
“世事無常,一期一會,你可以繼續拒絕我,我也會繼續順從本心,直到它不再對你屬意。”
一期一會。
他稍覺恍惚,竟生出隔世之感。
她的手在眼前晃了晃,五指交錯,使日光明滅。
晉簡回神,見她飽含深意的一抹注視從眼前掃過。
甄微笑容淺淺,她說:
“神女有心,襄王未必無夢。大俠啊…”尾音拖長,帶出些許妩媚軟綿,“你不想我繼續靠近,是不是因為我離你已經不遠了?”
男人別過身子,躲開她的視線。
眼前是一片遼闊天際,眺望無垠。
春風拂面,慢慢地,慢慢地吹皺了他心裏的冰湖。
東洲,元初山。
長時間使用輕功早已耗盡她身體裏最後一點氣力,顧清漪眸光冷冽,随手揩去唇邊血漬,把儲物袋裏最後一張輕身符貼在肩上。
輕身符有加持身速的效果,經它影響,她瞬間提速,又往前蹿出數米。
足尖踩過樹幹,在樹林中迅速跳躍前進,凡人看來,只留一道殘影。
身後好像有什麽東西在追趕她。
咚!
地動山搖,巨大的響聲充斥山野。鳥雀驚飛,群獸哄散,樹葉也被震得紛紛飄零。
那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幾乎近在咫尺。
跑不掉了。
她心底暗暗嘆口氣,把最後一絲僥幸徹底抹去,停下步子,轉身,拔劍。
長劍從鞘中抽離,發出清脆的碰撞聲,旋即,寒光閃過,少女滿臉血污,持劍而立。
怪物的真身終于顯露。
身形龐大,黑目白臉,身覆紫絨,兩耳尖立。
好大一只紫貓!
變異的雷電獸百年難遇,她好不容易摘來隐香花壓住身上的氣味才得以接近,不料它靈敏異常,很快就堪破了她的存在。
窮追不舍,必有一戰。
顧清漪此時萬分疲憊,氣脈枯竭,與它對上毫無勝算,可她又無處可逃。
哀戚之感頓生。
莫非這次真的難逃一死?
雷電獸一動不動伏在地面,兩眼冷幽幽鎖住她。
忽的,身如雷霆,朝她猛撲過去。
她來不及躲,下意識舉劍去擋,腦中全是空白。
就這麽悲慘的死去,顧家一定很開心吧?他們把她當成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親手将她除掉。
現在不用他們自己動手,她會孤零零死在山中,屍骨被野獸啃食殆盡,最後歸于塵土什麽也不剩。
眼前飛速閃過一道人影。
顧清漪苦笑,罵自己這個時候還惦記男人。
祁不唐和她只是盟友關系,他是這般高高在上的人物,怎麽會為她的死掉一滴眼淚。
這個世上根本沒有人在意她的死活。
她冷冷一笑,閉目,準備迎接死亡。
咻——
利刃斬破空氣的聲音将她驚醒。
顧清漪睜開眼,看到一黑一白兩位男子站在不遠處。
白衣勝雪,靜靜擦着劍身。
黑是濃郁的黑,面容絕色,朝她闊步而來。
持續失血使她處于昏迷邊緣,身體搖搖欲墜,腳步虛浮,險些癱倒在地。
一雙手及時托住了她。
少年倚劍,風流無邊。
黑衣少年郎眉頭輕擰,擔憂地說:
“姑娘,你還好嗎?”
顧清漪迷迷蒙蒙想推開他,手上卻用不了半分力氣。
她艱難地嚅嚅唇瓣,還未發出清晰的音節,下一秒黑暗襲來,整個人徹底失了知覺。
作者有話要說: 不黑原女主,也不黑原男主~有天使說女主太花癡,我也覺得哈哈哈哈,這章也算簡單解釋了下女主的性格吧。注意,她只是撩,不是真的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