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塵埃暫落
何唯咬了下唇,覺得這樣好沒意思。她起身上樓,不多時下來,背着雙肩包,手拎一個行李包,當初田雲岚送來的那個。
周熠愣了一愣:“你去哪?”
“還在一個屋檐下,有點尴尬。”
他問:“你去哪?”
“回學校。”
他皺眉:“這個時間?”
“那就去我媽那兒。”
她又不是無家可歸的少女,只能在這裏乞讨他的愛。
他起身,手往褲袋像是摸鑰匙,“我送你。”
“你酒駕送我?送我上西天嗎?”
“我打車……”
“不用了。我不想跟你坐一輛車裏。”
何唯拎包往出走,煙頭見勢頭不妙,起身跟上。
周熠站在那裏不動,只說:“把它也帶走吧,它是你的。”
何唯心中一怒,帶走就帶走,她又不是養不起一條狗。
又聽見他說:“要走就走遠點。”
何唯猛回頭,“什麽意思?”
周熠聲音生硬:“離我遠點,別和我一個城市。你不是要出國嗎?”
何唯咬牙:“那是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何唯大步流星出了門,煙頭颠颠兒跟在身側,屢屢回頭。她想到什麽,從書包裏拿出皮夾,把他的那張卡抽出來。
返回去時,周熠坐在沙發上,垂着頭,手按在額頭,像是醉後不舒服。
她把卡放到茶幾上,“我花的錢都記賬了,以後還你。”
周熠沒反應,像是沒聽見。
過了幾秒,他才說:“随便你。”
她覺出一絲異樣,但也沒停留,走到門口忽然回頭,對上他的視線。他眼睛很紅,眼裏有晶瑩閃爍,還有無限的深情……
他猛然移開目光。何唯心裏狠狠地一疼。
她走回去,問:“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周熠無所謂一笑,“沒什麽。”
她猜測:“是那個姓張的,又有動作了麽?”
他搖頭,手不覺捂住胃部。
何唯腦子裏電光火石,“是那個人,那個打了你一槍的女人?”
周熠的手有一瞬間的僵硬,還是否認,“不是的。”
又說:“別猜了。”
何唯摘下書包,放到沙發上。
見他視線也落在書包上,她說:“我渴了,喝口水再走。”
她說完就去廚房,看見黑貓白貓杯子,兩只貓頭碰頭。
她倒水時,看到左手上的戒指。剛才留意到,他左手無名指好像還留着那個手繪戒指……她又拿出蜂蜜。
何唯把杯子放到他面前,周熠一眼看到她手指上的創可貼。忍住沒開口。
何唯捧着自己的杯子,小口地喝着水。完全不着急的樣子。
周熠喉嚨幹渴,看着那只黑底白貓的杯子,遲疑了下還是端起。喝一口,微微一愣,像是沒發覺,又喝了幾口,放回去。
他起身,“走時把門帶上。”
說完徑直走向浴室,很快響起嘩嘩水聲。
***
浴室裏,周熠衣服都沒脫,直接開了淋浴,涼水。
聽到關門聲,他閉上眼。
自我折磨了一會兒,才把水溫調高一點點,然後扯去衣物。
衣服褲子濕透,貼附在身上,他帶了幾分自虐,用力撕扯,把自己累得氣喘籲籲,終于擺脫累贅,單手撐着瓷磚牆,讓水流打在脊背上。
又想起他們曾在這裏恣意歡愛,那時的她,像個水妖。
他抹了一把臉,仰頭迎向水流沖擊,驅散遐想。
周熠沖完澡,去拿浴巾時發現架子上挂了條暗紅色的,是賣家發錯,他懶得退換,被何唯翻出來,說這個顏色更性感……
他随意裹在腰間,打算去拿杯啤酒,結果看到沙發上的人。
她不僅沒走,還把長腿搭在茶幾上,雙手環胸看着他。
然後眼裏發生了一些變化。
周熠有一瞬間的不自在,很想回屋穿件衣服,或者用手緊一緊浴巾,但還是忍住。硬着頭皮,繼續往廚房走。
就聽她說:“你如果今天讓我走了,我保證你會後悔。你再也找不到像我這樣好的女朋友了。”
她似乎吸了下鼻子。
他強忍着回頭的沖動。
“你說過,到過了黃河也不死心。”
“你還說,就算不要你自己也不會不要我。”
“還說過,這裏就是我的家。”
周熠的手搭在冰箱門把手上,聽到腳步聲靠近。
她繼續:“我說過,我會一直溫暖你,照耀你。”
周熠感覺到剛築起的防線正在一寸寸潰敗……他下了個決心,轉過身,兩人幾乎同時伸手,抱住彼此。看見她滿臉淚水,他心中大動,低頭吻她。
何唯回吻,手穿過他腋下,向上貼在他的肩胛骨上。指尖扣在肩頭,溫熱而堅定的力量由她掌心傳至他的背心,像武俠小說裏的內力……
這樣的吻,這樣感性的肌膚相親,讓人抵抗不了。
正吻得忘情,周熠只覺腰間一松。不由暗罵了一聲,卧槽。
他要彎腰,她抱緊他,“不許撿。”
她眼裏發亮,不知是小星星,還是殘淚,但聲音明顯輕快:“我倒要看看,你這個樣子,還怎麽說謊。”
“……”
因為抱得太緊,他都能感覺到某個部位在急劇充血中。
他嗓音幹澀道:“煙頭看着呢,它還小。”
何唯回頭,果然見煙頭咧着嘴看過來,周熠則迅速彎腰撿起浴巾,重新裹上,狠狠打了個結。
媽的,丢人丢大發了。
何唯柔聲問:“現在可以說實話了嗎?”
周熠無奈道:“能先讓我把衣服穿上嗎?”
***
五分鐘後,倆人坐回沙發上,這回緊挨着彼此。
周熠自語:“從哪開始說起呢。”
何唯捧着他的左手,研究着,戒指已經洗掉了,她問:“你昨天沒洗手?”
“洗了。”他也看向左手,“哦,用了保鮮膜包住那一塊。”
何唯看向他,微笑。
又在他無名指上印下一吻。
她真是一顆小太陽。周熠覺得在她面前自己就變成了冰激淩,外表堅硬,內心柔軟,而且甜。
他定了定神,“對了,你不是問過我為什麽退學嗎?”
“原因很簡單,就是打架。但是也很蠢,因為一句話。”
“本來一個寝室的,關系不好不壞,突然冒出一個女生,是他老鄉,有事來找他,後來就是來找我……”他眉頭皺起,“我什麽都沒做,他卻對我各種找茬兒。有一天,他說iPod找不到了,故意在我面前念叨。”
“我真是受夠了他一次又一次無理取鬧,就吼了句:‘誰他媽稀罕你的東西?幾百塊的玩意兒又不是買不起。’”
“當時宿舍只有我倆,他有恃無恐,陰陽怪氣地說‘那可不一定,沒準兒有人就有這愛好呢。’還低聲說了句,‘你媽偷人,你偷東西。’”
周熠看自己右手,“然後我就失控了。”
***
他還清楚記得那時的情形。
他拎起電腦包,打算去圖書館躲清靜,走到門口時聽到這麽一句,搭在門把手上的右手劇烈顫抖,一瞬間腦子完全空了,只有胸腔裏的烈火。
他轉過身的同時,扔了電腦包,拳頭也出手。
幾拳下去,把人揍成血葫蘆。
室友經鑒定,鼻梁骨折,眼睑撕裂……而他面臨的是:記大過,或者退學,甚至故意傷人罪,民事或刑事責任。當時還是個關鍵時期,全校師生都戰戰兢兢,唯恐出現一點抹黑學校的行為。
賠償醫藥費,應該的。對方要求他道歉,在檢讨書上交代細節,他拒絕了。
正逢期末考試,他被停課。于是每天去附近體育場踢球,主要練射門,因為射門需要冷靜、果斷、自信、動作精準有力,可以讓人抛下煩惱,專注其中。
直到某天一擡頭,發現圍網外站着一個男人,抱着手臂看過來。
男人走過來跟他要球,他踢過去,角度刁鑽,男人用手接住,一腳遠射,進了。
周熠說:“我見過你。”
某次他從辦公室挨訓出來,下樓時,這人正好上樓,擦肩而過。
他說出大概時間,男人微愕:“觀察力不錯。”
男人掏出煙,問他會不會。他遲疑了下,接了一根。
男人挑眉:“不怕這裏有料?”
他嗤笑,“我現在一無所有。”
男人意味不明地一笑,說:“我那天對你印象也特別深刻,一臉桀骜,一身反骨……我觀察了你幾天,發現你的幾個特點。”
“體力好,反應快,特別專注。”他忽然問:“你覺得你最大優點是什麽?”
周熠想了想說:“自制力還行。”
男人失笑,“所以把同學打成重傷?”
他更正道:“如果真是‘重傷’,我這會兒就在局子裏了。如果不是自制力好,那家夥就不是在病房,而是太平間了。”
男人臉色一變,“你對于生命就是這麽輕慢嗎?”
他抽一口煙,懶得解釋。
男人說:“那天我聽說了你的事,還看到了你的成績單,難得文化課和體能都如此出色,有點可惜。”
“……”
“如果真被退學,你有什麽打算?”
“去旅行。”
“去哪?”
“西藏吧。”離天近一點,氧氣少一點。
男人問:“不再讀書了?還可以複讀重新高考。”
他冷笑,“天下烏鴉一般黑。”
“你太憤世嫉俗了,這是對自己不負責。”
他扯過背包,抽出一張十元紙幣放到長椅上,“煙錢。”抱起足球就走。
當晚,周熠在一家小飯館解決晚飯。有人把兩罐啤酒放到桌角,他擡頭,還是那個男的。
見對方坐下,他皺了下眉,說:“我對男人沒興趣。”
男人一愣,随即壓低聲音,“我有興趣,當然只限有才華的男人。換句話叫惜才。如果我說我能幫你,給你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你會不會考慮?”
***
正式放暑假後,周熠回了一趟家。
或許只是慣性行為,或許是站在人生岔路口舉棋不定時,希望能回到出發處尋找答案。結果撞見不該看的,被田雲岚擺了一道。
當晚,他從母親遺物中找到一枚吊墜,裏面鑲嵌着母親照片,他的銀項鏈是父親的遺物。他把吊墜扣到項鏈上,一家三口又在一起了。
他用膠帶把過去塵封起來,然後打給那個叫羅毅的男人,“我考慮好了。”
他一夜沒睡,收拾好行囊,背上大包走出門,整座大宅都還在沉睡。他走出幾步回頭,晨光熹微,二樓一扇窗半開,淺色窗簾飄蕩。
聽說她報了個夏令營。這輩子或許再也不會見了吧。
周熠需要接受訓練,正好有一個中外合辦的特種兵集訓營,他作為插班生接受了為期兩周的特訓。高山峽谷,叢林激流,殺雞宰蛇吃蟲子,各種極端環境,各種挑戰生理極限,很危險,很刺激。他像是重新認識了自己,重新燃起鬥志,對新生活躍躍欲試。
然而真正開始任務,卻是另一番天地。
化妝,蹲守,枯燥,無趣。接觸的都是些喽啰,可恨又可憐。到了關鍵時刻,又是真的玩命,他就曾親眼見到同伴被奪走性命。
原計劃是一兩年,至多不超三年。然後他可以選擇——重返校園;或者直接拿文憑,前提是補修學分通過考試;還可以有一份收入不錯、兼具社會地位的體制內工作。
但計劃與變化,就像一枚硬幣的兩面。每一天,都要重新抛一次。他安慰自己說,變化從來都是計劃的一部分。
羅毅曾給過他選擇機會,是繼續還是撤退。
他選擇了繼續。
因為再往前,就是這個鏈條的頂端,真正的大奸大惡。他像是跋山涉水追蹤獵物的獵人,不甘心半途而廢。還有就是,他已經漸漸習慣這種邊緣人的生存方式。一想到要回去另一個世界,臣服于各種規則,他就有些煩躁。
結婚生子,朝九晚五……像是乏味的代名詞。
就這樣,周熠從兩國邊境,轉戰到三國邊境。
職場晉升會有“天花板”,這一行亦如此,想要靠近真正的老大并不容易。能做到那個位置,而且隐藏這麽久,要麽極其聰明,要麽及其謹慎。他只能更聰明,更謹慎,以及更膽大。
他要賭。賭一個出路。
好在“出來混,遲早要還。”大佬也有宿敵,一次生日宴變成修羅場,鋼管木棍西瓜刀,血雨腥風中,他替大佬擋了一刀。接下來的突圍過程中,被警察追捕,被人群沖散,他拖着半條命找到藏身處,熱血灑了一路。
安頓下來後,壞消息接二連三。大佬銷聲匿跡,生死未蔔,兇多吉少。
他只能等。邊養傷邊等。心情晦暗地等。因為這次逃亡路上,他把裝有母親照片的吊墜給丢了。
這期間,還欠下一筆情債。
好在這一場豪賭有所回報,大佬重出江湖,把他接回總舵,大擺筵席,親自敬酒。他被破格提拔,從十八線小弟升級為八線小弟。
對此,有人羨慕,也有人不屑。倒是憑借拳腳功夫收獲了一枚鐵杆粉絲,也是個“古惑仔系列”的重度腦殘粉,人送外號“崽子”。
有一天,他又遭人刁難。崽子說:“七哥,他們那是嫉妒你,嫉妒你長得帥。”
“七哥,你知道不?最近大家在打賭,賭小喬會不會看上你。”
他往嘴裏丢根煙,問:“小喬是誰?”
崽子大驚小怪:“這你都不知道?咱喬老大的妹子啊,是個小美人兒,還是個嗆口小辣椒。”
他按打火機,點了煙。
心下不屑,在公蛤~蟆眼裏,母蛤~蟆也是美的。
幾年後,周熠找到了他心中的“最美”,并求婚成功,即将去民政局登記。原來結婚生子并不乏味,反而令人無限憧憬。
他正要去取證件,電話響了。他磨蹭許久還是接起,那邊說:“喬珊自殺了。”
“被及時搶救過來,在醫院住了兩天,昨天半夜去洗手間……”
“獄警被反綁了手,跪在地上,頭按在馬桶裏,被割喉。”
周熠渾身血液冰涼,“有幫手。”
那邊問:“是那個人嗎?”
“這麽變态的手法,不會有別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
202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