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卷土重來
周熠約了人談事,約在常去的一間會所。
談完後對方離去,他沒走,躺在軟塌上,支起一條腿,一手橫在眼前,剛好有一點困意,索性打個盹兒。
昨晚沒睡好。
前晚也沒睡好。
睡不着他就起來做運動,手邊沒器材,就做了百十個俯卧撐。
再這麽下去,他要變成健美先生了。
打個盹兒也不容易,門後輕叩兩下,被推開,是侍者進來填茶水。
周熠聽到動靜半掀眼皮,閉上,又睜開,因為看到她身上旗袍,綠底帶了些什麽花紋。剛好她起身端茶過來,旗袍高開叉,走動時露出一條大白腿。真是生生把一個脫俗的顏色穿出豔俗味道。
周熠正好口渴,撐起身接過茶,嫌棄道:“倒滿也沒兩口。”
侍者掩唇笑,“倒茶七分滿,留下三分是人情。”
他一口喝了,把空杯放桌上,“沒有人,也沒有情,可以倒滿了。”
侍者再次給他倒上,仍舊是七分滿。
周熠說:“給你個建議。”
對方作恭聽狀。
“你不适合穿綠。”
侍者一愣,有些難堪,但畢竟從事服務業,應變能力了得,順勢說:“您覺得我适合什麽顏色呢?還是說,我穿什麽顏色都不對,不穿才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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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抛了個媚眼,兩手搭在頸部,就要解盤扣。
周熠正喝茶,差點嗆了,做了個打住的手勢,說:“你狠。”
他下意識坐得端正了些。
侍者嫣然一笑,放下手,問:“那我還适合穿綠嗎?”
周熠想說:你全家都适合穿綠。
這時又響起敲門聲。
周熠應了一聲,推門進來的是顧遠鈞,他笑着說:“不好意思,打擾了。”
侍者為兩人倒了茶離去,顧遠鈞打趣:“又調戲小姑娘了?”
周熠懶懶道:“被人調戲了。”
他感慨:“現在的小姑娘真是,一個比一個狠。”
顧遠鈞做了個受不了的表情,又像是忽然領悟到什麽,不動聲色打量起某人,惹得後者不悅:“瞅啥?”
顧遠鈞輕咳一聲,談起正題:“我今天一早到所裏,桌上放一份解約書。”
“我讓人送的。”
“馬上就到期了,至于嗎?”
“何天奎醒了,你想等着讓他秋後算賬?”
顧遠鈞頓了頓,問:“那你呢?”
“我自有對策。”
“什麽對策?溢價退出?”
周熠笑笑:“消息都挺靈通嘛。”
顧遠鈞臉上沒有笑意,只說:“買家是國內的?”
“都有,還在談着。”
“如果我沒猜錯,可能性最大的,是那個靠收購發家的跨國鋼鐵巨頭。”
“誰有實力是誰的。如果是他家勝出,就能實現規模效應,加入他們的全球采購系統,以後鐵礦石進口價格有優勢。”
“如果是他家,只會做控股股東,瑞和不僅不姓何,也不姓周,還落在外國人手裏。”
周熠挑了下眉,“國家政策都放開了,不限制外資控股,你覺得有什麽問題?”
顧遠鈞掏出煙,“我只是沒想到,連我也被你瞞住了,以為你真會接手好好改造它。”
周熠看着他,“我從來沒騙過你。”
“對,你只是沒說實話,沒說全部。”
周熠道:“知道得太多沒什麽好處。”
他又問:“如果早知道,你就不幫我了?”
顧遠鈞愣了愣,點上煙,抽了一口,“即便是知道,也只是一個空泛的概念,沒有真正開始、深入其中,就不知道從情感上能否承受。”
周熠平靜道:“我當初就說了,要不要跟我賭一次。”
顧遠鈞當然沒忘,說這句話時,他們站在大橋上,橋下是鐵軌,身邊的人問:“玩過猜火車嗎?”
那時天地黑成一片,火車從遠方行駛過來,車身與夜色融為一體,只看到一格一格亮着的車窗,由遠及近,然後轟隆隆從腳下經過。地面戰栗,整個人都在戰栗的感覺,仍記憶猶新。
他搭乘過無數次夜間列車,紅眼航班,卻第一次站在黑暗中看火車,有點奇幻的感覺,仿佛那列車裏并沒有乘客,即便有也與自己是兩個世界。
有一部電影叫《猜火車》,很有争議的片子,一群頹廢青年游手好閑無惡不作,終日沉迷于毒~品尋找虛妄的快感,主角從“選擇’不選擇‘”到最後背棄朋友,帶着錢遠走高飛,“選擇生活”。
他說:“我就是那種’選擇生活‘的,大電視,三件套,五險一金,朝九晚五,人人羨慕,可有時候會發自內心地讨厭工作,鄙視自己。”
“……可這他媽就是生活的真相啊。”
他似有所指道:“人人都可以重新選擇。”
身邊那位沉默良久,這時才說:“現在就有一個機會重新選,你願意幫我嗎?”
“或者說,要不要和我一起賭一次?”
從回憶中抽離,顧遠鈞問:“何唯知道嗎?”
周熠眼神變了變,“應該知道了吧。”
“她會很受傷。”
“那就讓她恨我好了。”
顧遠鈞看了他一眼,問:“你知道千語辭職了吧?”
周熠嗯一聲。
“年後回來沒多久就辭了,住址也換了,我以為她回了老家,”顧遠鈞遲疑了下,“前幾天在街上看見她了。”
周熠果然看過來。
“開一輛瑪莎拉蒂。”
顧遠鈞沒再說下去。
周熠擰了下眉頭,說:“我最近一直沒顧得上聯絡她。”
顧遠鈞感慨道:“她入局,也有我一份’功勞‘,我一直沒跟你說具體過程吧,有一天半夜,她忽然打給我,問你還活着嗎?說做了個夢,夢見你受了重傷。那會兒你剛好帶着傷回到何家,我當時以為這是心靈感應,我以為你對她……”
他苦笑,“好心辦錯事。如果她有什麽事,我會很過意不去。”
周熠看向窗外,沒回應,下颚繃緊。
顧遠鈞又道:“如果不是何唯,我以為你對所有女人都如此——絕情。”
周熠不說話。
顧遠鈞點破:“不承認也沒用,旁觀者清,你分明是陷進去了。她呢?”
周熠帶了些情緒:“她倒是分得清主次。”
顧遠鈞低聲說:“倒也不是壞事。”
他似乎猶豫了下,但還是說出來:“陳嘉揚出國前,找過我。”
這次是陳嘉揚請客,開門見山:“你不是想得到我的原諒嗎?現在我有一事相求,如果你能做到,就恢複邦交。”
顧遠鈞還以為上次豁出去喝個半死,已經搞定了呢,果然是生意人,一旦腦子清醒小算盤也打得半點不含糊。他問是什麽事,只要力所能及。陳嘉揚說:“我這次離開,一時半會回不來,最放心不下一個人,希望你能幫我照顧她……”
顧遠鈞就算沒聽過他上次的醉話,也能猜到指的是誰,他自認跟那位大小姐的交情還沒到能“照顧”的程度,顯然是另有所指。他半開玩笑說:“我這個人可是名聲在外,你放心把人托付給我?”
沒想到陳嘉揚說:“那也未必是壞事。”
不過這話顧遠鈞可不敢原樣兒說出來。
眼前這位,輕易不動情,一但動了,就冒天下之大不韪。他們的友誼小船,要翻也別翻在這事兒上。
好在周熠很會抓重點,只問:“你們和解了?”
“算是吧。他是個心思單純的人,我說句話你別介意,他比你适合她。”
顧遠鈞說完,尋思這話是不是有點重了。
周熠苦笑一下,“我有什麽可介意的,連你都比我适合。”
顧遠鈞呆了呆,覺得有必要申明一下,“我還是更喜歡簡單一點的,真清純或假清純都行,像何大小姐這種,我還真是消受不起。”
周熠問:“她這種是哪種?”
“……天馬行空?”
周熠笑了笑。
顧遠鈞心裏說,她是天馬,你是脫缰野馬,倒是挺配。不過他才不會說出來,既然不能幫忙懸崖勒馬,也別推波助瀾。
***
其實“何大小姐”最近乖得不得了,每天規規矩矩,寸步不離老爸,像個小尾巴。比如此刻老爸在做康複訓練,她就坐在外面等。
只是思緒早已飄遠,想起那個“壞小子”。
她回憶着那個晚上,他平靜的眼神。
他們之間,經常是無聲勝有聲,越是平靜無波,卻蘊含着千頭萬緒。
她知道,她的做法有點傷人。那個遲疑的瞬間,她想跑回去跟他說句話。哪怕可以安撫一下他,無論出于哪方面。
可又不想敷衍他。
何唯看着手機,撥出一串號碼,又一個個删除。
想要編輯信息,比如,這幾天麻煩你照顧一下煙頭……
煙頭。
一瞬間就聯想到無數,它出現的時機,習慣睡在她門口,叫醒在浴缸裏睡着的她,再聰明的狗狗,也不能了解她內心深處的需求,人卻可以。
它闖禍留下的梅花圖,背後有他的心思,她能練射擊畫宣洩情緒,也是因為他教過打槍……他開了幾百公裏,只為跟她在夜色中走一走,黃河邊的擁抱,他的沖動與克制……他答應拍宣傳片,到後來鏡頭幾乎删光,給她一種錯覺,只是想讓她看見他摘下面罩那一刻,或者如他所說,只想一起做一件事。
還有那句輕易擊潰她心防的“到過了黃河還是不死心”……
她編輯了幾條,都逐一删掉。
都太輕了。
手機黑屏,又被按亮,反反複複。
想起他以前按打火機,是不是也是同樣心情?
她忽然有點生氣,為什麽他不先打來?
随便說點什麽都好。
死傲嬌。
手機忽然響了,反倒吓得何唯一抖。
是個陌生號碼。
她看了眼康複室,走開一點,接聽。
一個陌生的男聲,刻意壓低:“聽說你找我?”
何唯不動聲色地問:“你是誰?”
他報了個名字,說了個地點,“今晚九點,你一個人來,帶五萬塊錢。”
何唯愣了下,怒從心頭起,“你哪裏來的自信?跟我發號施令。”
那邊也愣一下,然後說:“你不是想知道車禍真相嗎?你雇人找我也不少花,我知道的東西不是更值錢?”
不給何唯再開口的機會,他急促道:“記住,只能一個人,我認得你,如果你帶了人,或者報警,我就不會出現,以後再也不會聯絡你。”
那人說完就挂了電話。何唯握着手機站了片刻,走回去。
隔着玻璃門,看到爸爸額頭有汗水。
***
苦等幾個月,這人終于冒頭,盡管要求無理,何唯還是赴約。
只能一個人,于是她帶了煙頭。
電話裏指定的那個公園,她不熟,下午時她喬裝打扮過來踩點。
說是公園,連圍牆都沒有,只有樹林和一些陳舊的娛樂設施,空地上,一夥大媽正在跳廣場舞,因為離周圍的住宅區都有一段距離。
晚上過來時,這裏的确如意料中的僻靜,只有一兩個夜跑者一晃而過。
何唯頭戴鴨舌帽,背雙肩書包,一手拿了杯奶茶,啜飲着,一手牽着遛狗繩,煙頭乖巧地走在一邊。
有腳步聲自身後響起,由遠及近,何唯沒急着回頭。
能感覺出那腳步聲很謹慎,像是東躲西藏久了的人。
她轉過頭。
那人也戴了帽子,還戴了口罩,黑色的。
個頭不低,身板也算魁梧,畢竟瑞和選拔保安是有形象要求的。但相由心生,如今駝着背端着肩,帽檐壓低,眼神鬼祟。
他先是瞪了眼煙頭,确定這是個沒什麽攻擊性的寵物狗,再看何唯,自上而下打量了兩遍,才摘掉口罩,第一句是:“錢呢,帶了吧?”
何唯冷笑。
“真相呢?我得先看值不值?”
“五萬塊不多,要不是我最近手頭緊……”
何唯平靜道:“我說過了,先聽真相,五萬就不是錢了麽?”
那人像是沒想到她還挺能講條件,撓了撓頭,“我只知道那個人姓胡,跟我接觸的是他手下,先給定金,讓我在姓周的車上做手腳。”
何唯皺眉:“說具體點,什麽手腳?見過的,體貌特征,打過電話的,聲音特點,你不能提供有價值的線索,我就當你是真兇。”
接下來,這個叫張武的男人說出前因後果。
他因為失戀情緒低落,被朋友拉去打牌散心,不想沉迷其中。事發前一段時間手氣不順,輸了不少,熟人中沒處可借,牌桌上認識的一個人給他一張名片,是個財務公司。這種所謂公司他聽說過,不敢輕易招惹,但還是抱着幾分僥幸打過去咨詢,借錢利息不低,見他猶豫,那邊說正好手頭有個單子。
如果他能做,一口價三十萬。
只需要弄壞個剎車油管。
他當然知道這事的利害,要出人命的,幾經猶豫,還是铤而走險,畢竟還不了債也是要出人命的。先拿了定金,“事成”後對方付了餘款,并讓他出去躲個一年半載。他去了外地,每天足不出戶,打游戲度日。
直到有一天,半夜有人撬門,開始以為是毛賊,交上手後發現不對,他反應過來,這是要滅口。拼盡全力逃出來,財物都沒來得及帶走,很快又發現有人跟蹤,他窮途末路,抱着要死也抓個墊背的心态拼了,對方招架不住,老實交代自己只是個私家偵探,有人要找他。
何唯邊聽邊分析,如果是周熠在別處的仇家,不一定非要在瑞和停車場下手,分明是嫁禍。而這人分明是被設了局。
她從包裏拿出一個沉甸甸的布袋。
男人伸手,她往旁一躲,“我建議你去自首,那次車禍雖然嚴重,好在沒出人命,主動認罪還可以争取從輕。”
“那就不用你操心,知道你老子是清白的不就夠了。”男人一把奪過錢袋,扯開抽帶低頭看,生怕少了他的。
何唯厭惡地皺了下眉,帶了煙頭就要走。
那人忽然說了句:“等等,好像少了點。”
何唯轉身的同時,意識到不對,那人兩步上前,手裏多了一把匕首,刀尖鋒利,明晃晃地指向她。
何唯心中大駭,盡量鎮定道:“五萬一分不少。”
對方嘿嘿一笑,“我是說,五萬少了點,把你身上首飾都拿出來。”
何唯淡定道:“我沒戴首飾的習慣。”
“是嗎,那你脖子上挂的是什麽?”
“……只是個不值錢的東西。”
對方獰笑,“別糊弄人了,拿出來。”
他一改剛才的謹小慎微,眼神變得直白,還多了幾分下流,“你不主動交出來,我就要搜身了,到時候吃虧的是你。”
何唯忍住惡心,左手往下拉外套拉鏈,右手往裏探,那人盯着她的手,目光專注而貪婪,她低聲喊了句,“煙頭,上。”
煙頭猛然往前蹿去,栓繩環套一掙即開,那人下意識後躲,何唯右手拿出來,手中握一個小瓶,按下的同時,噴出一道強力煙霧,情急之下有點偏,但男人還是慘叫一聲,匕首也差一點就脫手。
煙頭抓住機會,一口咬住他的小腿,男人剛罵咧“臭婊~子”,又哎呦一聲,大罵“小畜生”,手中匕首往下紮去。
何唯怕煙頭受傷,沖他後腰就是一腳。
男人被踹了一個趔趄,何唯又踢出一腳,想要踹掉匕首,想象與現實果然有差距,這回人家有防備,躲過了。男人只傷了右眼,慌亂過後也鎮定下來,一手死死攥着錢袋,一手揮舞匕首,招招狠毒。
煙頭一次次跳躍,咬住錢袋又被他掙脫。
何唯見勢,喊了聲:“煙頭,撤。”
她拔腿就跑,煙頭放棄對錢袋的執着,默契地跟上。
何唯幾個月來每天跑五千米,腿力矯健,自信能以沖刺速度跑回停車處,可她沒跑上十米就戛然而止,煙頭也汪汪大叫,叫聲在寂靜的夜晚格外響亮,也更加令人心驚。
前方路燈下,站着一個男人。
從路邊樹林裏,又走出一個,手裏夾着煙。
好整以暇地等着她。
作者有話要說:
2019.1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