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破繭而出
有些感受可以屏蔽,但有一些還是需要宣洩。
所以周熠這一天回來時,看到奇怪的一幕。
何唯居然在畫室裏,但沒畫畫,也沒做雕塑,而是在射擊。
端起一杆獵~槍,近距離射擊,但靶紙不尋常,是一張畫板。
每打出一槍,畫板上流淌出顏料,不同顏色,肆意流淌,暈染開去,有點類似潑墨畫……她端槍姿勢依然冷豔,酷勁十足。比起頭兩次,這一次多了幾分專注與篤定,特別的穩。不是裝裝樣子,而是發自內心,人槍合一。
周熠知道,這是時間和閱歷所賦予的。
他在窗外看了會兒,漸漸摸出門道。
顏料藏在石膏裏,子彈打進去,顏料流淌出來,噴射到畫布上。
這顯然比傳統作畫要難上很多,顯然她還是新手,打哪指哪,即興發揮。但已經俘獲一名鐵杆粉絲,每打一槍,就狂吠一聲,特別激動。可能是狩獵犬的天性使然,面對槍聲不是畏懼,而是興奮。
他忽而一笑,當然,也有可能是藝術青年之間的共鳴。
何唯創作了一幅名為“不知所雲”的作品。
很暢快。那人說過,槍是殺傷性武器,具有破壞性,所以适合宣洩情緒。其實當把它的破壞性與創造性結合起來,既可以宣洩,也可以創造,更有建設性。或者說,這本身即是一種表達,表達憤怒,或表達自由。
這一番心得讓她有些得意。
人與人,果然境界不同。
當然這玩法不是她原創。
上世紀的一名女藝術家,也是個傳奇女性,“文”可上時尚大刊封面,“武”可持槍射擊作畫,創造了這種“射擊繪畫”,既治愈了她自己,也啓迪了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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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唯回房後拿起手機,在微信上找到“江直樹”。
她問:“師兄,你那個美人菩薩做好了麽?”
就是在博物館被她看中的那座菩薩殘像,他聲稱要做一個有頭的版本,還原美人風貌。原作是漢白玉,他要做的是黃銅版。
好一會兒才回複:“還差一點。”
“做好了能賣給我嗎?”
這次秒回:“你自己不會做一個?”又追加一條:“幹嘛用?”
“送給人做壽禮。”
這次沒回信,直接打過來。
“我可以賣給你,送給你都行,但有個條件。”
“啊?”
“你回來。”
他曾有個奇怪言論:你不能抛棄藝術,只能藝術抛棄你。就是說,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必須嘗試過很久,證明自己沒藝術天分,才能放棄。
何唯暗暗嘆口氣,“我還是買吧,你開個價,我保證不還價。”
“哈,你不怕我獅子大開口?”
“我只怕他們配不上你的作品。”
那邊也停頓片刻:“……這不是我最好的作品,只是個練手的。”
“只要我不放棄,以後的會越來越好。”
放下手機後,何唯窩在椅子裏,發了會兒呆。
昨晚收到一條信息,陌生號碼,言簡意赅:彩衣娛親。
署名只有一個字,林。
何唯反應了幾秒,立即讓人去做了個背景調查,很快得到反饋,那位常局的老母親即将九十大壽,而他是個出了名的孝子。孝順到什麽程度呢,不給老母親辦壽宴,自己廣廈豪宅卻讓老母親蹲在鄉下小院自己種菜吃……
再看那位老母親的簡介,有一條是“信佛”。
何唯多次被人評價為“有佛緣”。
雖然她覺得自己只是對佛像感興趣,因為中國雕塑發展史中,佛像雕塑占了很大比重。提起佛像,何唯立即想到那一尊風情萬種的菩薩造像。
或許有更适合的禮物,比如,開光的佛珠,一座金身佛像,或者找一塊好玉請著名老師傅雕個應景的形狀……即使不正中下懷,也能感受到“誠意滿滿”。
可她更信自己的直覺。
而且也覺得這樣一位安居陋室的老人,頗有些風骨,至少不會太無趣。
可她還是有點轉不過彎,她不會把自己作為禮物送人,別說還沒到那一步,就算到了也不會。但她還是把最珍視的事物當了禮物。
也許這就是某人說的“放大了感受”吧。
她不想用他教的方法,而是打給皮皮佳。
對方聽完她的小糾結,說:“假如有一天你身無分文,只能在街頭給人畫像換面包,好不容易過來一個人讓你畫,你還要先問問他是好是壞是君子是惡棍嗎?”她還一針見血地指出:“你的問題就是,吃苦太少,想得太多。”
好吧,這才是真朋友該有的态度。
何唯自我檢讨,她的确有點“何不食肉糜”。
想到此,她問好友:“你對江直樹發起攻勢了麽?”
皮皮佳回:“發了。”
“铩羽而歸。”
“理由是,我是你的朋友,不想因為這個鬧得不愉快。我說如果我不是何唯朋友,你就可以試一試了?他問,你能不是嗎?我說不能。他說那不就得了,還浪費時間和感情幹嘛呀,然後請我吃了頓燒烤,還喝了不少,于是就借着酒勁……”
“拜了把子。”
何唯感慨:“你們倆,真是藝術界的一股清流。”
皮皮佳嘆息:“周男神那樣的大妖孽,我降不住,江直男這種清流,又不給我機會染指,是時候考慮一下庸俗之輩了。”
***
老壽星并不容易接近。
據說不少“前輩”帶了挖空心思準備的禮物和說辭上門,要麽吃了閉門羹,要麽差點被她養的兩只惡犬吃了,留下的禮物甭管是吃的用的貴的賤的,人家一律送出門外,要麽放壞了,要麽被人偷走。
所以真要好好動動腦子。
何唯找了長尾猴的媽媽,因為她跟壽星的兒媳婦有着一起打牌的交情,算是一個圈子裏的人。侯媽媽也是看着何唯長大,畢竟她那個寶貝兒子在幼兒園時,就挨過她的小拳拳,小學時,被她秀親情的作文刺激得掉了不少金豆子……
之所以說,侯媽媽還“算”是這圈子裏的人,是因為這個太太團的成員身份異常尊貴,坐擁幾家大酒樓和若幹小商鋪的侯媽媽,只是有點小錢的暴發戶而已,而她之所以被接納,主要是人緣好擅長吃喝玩樂。
去之前,何唯覺得沒什麽大問題。
從小到大,只要她願意,還是能博得長輩歡心的。
去了後,發現陣仗有點大,人數大大超出預期。
侯媽媽介紹說這是她侄女,跟着過來長長見識,其實就是個托辭,誰都不傻,瑞和近來戲劇性~事件頻發,不知成了多少人茶餘飯後的消遣。好在大家都自持身份,有着八卦的心也要忍着,只不過偶爾掃來一個眼神,流露出或探究或憐憫或單純看戲的意味。
老壽星的兒媳婦,也就是今天的女主人,有點像高冷版的王熙鳳,禮數周到,又很矜持,嘴角一抹似笑非笑。侯媽媽幾次暗示了單獨聊聊,都被她輕描淡寫地繞過去。
時間一分分流逝,牌桌上嘩啦啦響,何唯有點急。此外,她還意識到一個事實,在這裏,她不僅是個小輩,還是同性,雖然她衣着妝容都盡量樸實,可卻有着滿臉令人嫉妒的膠原蛋白……想到此,她在與人尬聊的間隙,也在心中默數了幾輪五四三二一。
直到女主人終于開了金口,指了客廳的一幅畫,請她點評。
何唯從一進門就注意到了。這是一幅風景畫,出自某位十八世紀歐洲畫家,右下角有簽名。她如實地說出自己的觀感。
女主人問:“那你覺得這個是真跡嗎?”
何唯走過去,仔細打量。
然後有些犯難,她問能否借一步說話,女主人卻道:“這屋子裏都不是外人,随便說說,又不用負法律責任。”
一時間所有人都看過來,何唯沒忽略掉侯媽媽的眼色,也記得她來時路上特意提醒,這位很好面子。她沒多遲疑,直接道:“這是仿品。”
所有人都一愣,有人發出吸氣聲,像是驚奇,也像是替她惋惜,候媽媽使眼色不管用,正要打圓場,女主人問:“你确定?這幅畫可花了我不少銀子呢。”
何唯說:“我确定。”
“怎麽看出來的?”
何唯指了畫中某處,“這個時期,用的都是天然顏料,這種紫色,取自地中海一種貝類的分泌物,中醫裏說’十斤藥一兩膏‘,這種顏料要十萬只貝類才能提煉出一克,所以一度成為戰争的戰利品,被當做皇家專用色。這位畫家的作品在他去世後才被認可,生前一直清貧,所以盡量少用這類昂貴顏料,至少不會這樣大面積使用,而且從構圖上看,這部分也比較多餘。”
女主人笑了,“沒錯,這的确是後來填上去的。”
“我收下這幅畫沒多久,畫廊經理親自登門道歉,說老板被’打眼‘,要退錢,還可以補償精神損失,可我挂了幾天也有了感情,一聽說要拿去銷毀,自然舍不得。但他們畫廊也有規矩,不允許贗品從自家流出,倒是那個老板想了個辦法,在畫上加了幾筆。”
“這樣內行人能看到’提醒‘,也不算欺詐,像我這樣的外行,就是看個熱鬧,經過老板的補充,也算半個原創,不算破壞自家規矩。”
有人說:“這個老板還真是個妙人呢。”
女主人笑笑,看向何唯,“你這孩子,不僅眼力好,更難得這麽誠實。”
有位一直話很少、神色倨傲的夫人也搭腔:“現在的女孩子,往往仗着有幾分姿色,就耍些小聰明,其實誰都不是傻子,有那功夫不如提升自己,憑本事贏得尊重。”
何唯的視線仍駐留在畫面上,由衷道:“即便是仿品,作者也是有真本事的,那位老板也很厲害,不知用了什麽方法,新舊色彩銜接得很好,看不出痕跡,真跡有價,創作的生命力無價,的确值得收藏。”
餘光瞥見女主人提起唇角。
***
何唯回去後,侯媽媽打來電話,說在場好幾位都關心起何唯的終身大事,現在這些權貴之家除了講究門當戶對,看女方身價,也開始注重品位,尤其是自家在這方面比較短板的,更需要一個“門面擔當”。
侯媽媽潑辣回複,“你們都別惦記了,我兒子從幼兒園就開始追,現在還排着隊呢。”然後她像是随意一提,又似乎懷有不平,“也不知道有些人怎麽想的,還三心二意,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何唯笑笑,這世界太小,小到沒有秘密。
過了女主人這一關,何唯才有機會見到壽星本尊。
比起中年貴婦們精心保養的面皮之下各有個的精,老人家算是很好打交道。她當了大半輩子語文老師,還是個紅學迷,何唯九歲就翻過媽媽的《紅樓夢》,比起寶黛那一對小冤家到底情歸何處,她更好奇什麽是秋香色、楊妃色,把每一種顏色都搞明白後,還按書中衣着配飾描寫,給配了插圖……
于是一老一少喝着茶,從四個色兒的軟煙羅,聊到汝窯,又從宋徽宗聊到崖山海戰。至于那兩只大狗,或許嗅到了何唯身上攜帶的同類氣息,非但沒有刁難,還一個勁往她身上撲。老人家說這是它們表達友好的方式,見何唯毫無懼意,也沒有嫌棄,不由刮目相看。至于那座菩薩像,別說壽星驚豔又滿意,何唯也很中意,都要舍不得送出去了。
同那位“妙人”畫廊老板一樣,老壽星也有自己的原則,不管兒子如何,她不能白白收人饋贈,讓何唯幫忙研磨,提筆運氣,回贈一幅墨寶。
何唯回家路上就送去熟識的裝裱店,取回後挂到爸爸的書房,有一個空白處,她一直沒想好如何裝飾,正缺一副字畫。
她給自己沏了杯花茶,滿室茉莉清香,與窗外的春色連成一片。
致虛極,守靜篤。
出自《道德經》。
很有意思的老人家,信佛,卻贈她一句道教始祖的名言。
道家的“虛”,類似于佛家的“空”。
鲐背之年的老人,有一雙看透本質的慧眼,也許是看出她不夠“空”,也不夠“靜”吧。雖然做不到,但挂在這裏,算作提醒。不僅是提醒她,也提醒老爸。某種意義上,一切紛争,都是虛空。
看到這六個字時,能長舒一口氣,于身心也是有益的。
有些東西即便無心,也會耳濡目染。她知道,這叫“人情賬戶”。她這一番試水,就算有人買賬,也是因為她的背後,有父母,有瑞和。
如果有一天真的只剩她孤立,恐怕就真的“無援”了。就算有點小本事,有幾分所謂品味,又如何?林黛玉有才華,也有身家,到了人丁興旺人多嘴雜的賈府還不是一路小心翼翼?
那是一種內心深處的不安,與錢無關,與人有關,更關乎愛。
老爸以前總說她是“不吃虧”的性格,尤其嘴巴不饒人,無理辯三分。
心理學上說,這種口無遮攔以及幽默感,源于一種優越感。是父母給予的足夠的愛和足夠的自由,讓她在安全感的基礎上,還有着優越感。
何唯沒有放任自己想下去,打開桌上的筆記本,開始每天的學習和工作。
這時手機響起,是個陌生號碼,她遲疑了下接聽,對方開門見山,何唯先是驚訝,随即莞爾,是個好消息。
幾天前,何唯無意中看到群發郵件,新車上市需要重拍宣傳片,內部征集創意。她自然了解這背後的緊要關系,也知道那人最近重點抓這事,參加車展,擴展銷售渠道,等等。
她也投了個稿,留的是英文名。
沒想到居然被選中。電話是導演親自打來的。
想跟她進一步談談。
作者有話要說:
2019.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