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破繭而出
何唯再次站在董事長辦公室門前,稍微做了下心理建設。
讓她站在這裏的有兩個理由。
一個是昨天,她在醫院門口被一個女人攔住。
那人看樣子五十多,法令紋深刻,眉眼間帶一抹凄苦,細聊之下才知道是媽媽的同齡人。對方不善言辭,帶了格外的小心,既怕打擾太久又絮絮說了半天,丈夫因意外而失去勞動能力,婆婆患病卧床多年,還有個讀高中的兒子,所以,她不能失去這份工作。
她的工作是後勤部的一名保潔員。
無足輕重的小角色,變故來臨時,首當其沖。
何唯耐心聽完,令她動容的是對方談起兒子時,這樣一個被生活磨滅了幾乎全部生氣的人,眼裏閃着光,語速加快,那是她的驕傲,是她最得意的作品。
何唯推門進去,裏面的人正端坐大班臺後,等着她。
那天他說的她都記住了,對他有意見,找他談,可以,提前預約。
只是不知是她享受了特惠待遇,還是膽敢找他談的實在不多,她才剛預約就得到了觐見的資格。那個女秘書放下電話,通知這個“好消息”時,何唯還沒反應過來。她本來正在暗暗評判對方,素雅的衣裝,接近素顏的淡妝,也掩蓋不住姣好的姿色,只不過微笑時一對梨渦頗有些刺眼。
但是在男人眼裏,一定是另一幅光景,無比的養眼。
何唯坐在待客的椅子裏,簡明扼要地說明來意。先舉栗子,後上結論,結論就是裁員流程過于短平快,不夠人性化。
周熠單手肘撐桌面,似在按揉太陽穴,又或只是無聊小動作。
面前一只圓形大肚玻璃杯,綠意蕩漾。她面前也有一杯,是紅亮液體。剛才聽秘書溫柔地問他:“您還是要綠茶嗎?”輪到何唯,她說要紅茶,随便哪一種。她似乎看到某人嘴角勾起,像是笑她故意唱反調。
周熠抿一口茶說:“她的情況的确有些特殊。”
何唯等着那個“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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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為你破例,網開一面留下她。但是你要知道,一旦開先例,就會有無數個來找你,找我,我猜他們的故事會一個比一個凄慘。”
何唯皺眉,“這怎麽是為我破例?現在他們是你的員工,你對他們善良一點,他們感激的也是你。”
“我不需要他們感激,我也不認識這些人,對他們的故事更沒興趣。”
何唯心裏說,冷血動物。
周熠話鋒一轉,“如果是你感激我,還可以考慮一下。”
何唯不假思索道:“我為什麽要感激你?”
她差點脫口而出,“這跟我有什麽關系?”但看對方望過來的眼神,一副“我知道你就會這樣說”,而下一句是“跟你沒關系,那你還來幹什麽?”
何唯停止腦補,将視線落在茶杯上,盡量平靜道:“我簡單了解了一下,像她這種情況不在少數,你一次裁掉這麽多人,不怕會造成不良影響嗎?人心惶惶,都怕自己變成下一個,我聽說已經出了幾起質量問題,被客戶投訴,還要退貨。”
周熠接了句:“做好了也不過是白菜價。”
“那你為什麽不把所有高爐轉爐都拆了呢?”
何唯說的輕飄飄,周熠明顯一滞,輕笑一聲:“你比我還狠。”
“至少做好安置工作,別讓人寒了心,在企業服務多年,一旦不被需要,像垃圾一樣踢出去。企業文化,企業如家,不應該只是空喊口號。雖然眼下鋼鐵是夕陽産業,但瑞和旗下還有別的行業,比如新能源,我聽說不少公司來挖人。要想留住人才,不僅靠高薪,還應該有凝聚力和安全感。”
周熠想了想,“行,接受你的建議,不過我有個條件。”
何唯警惕,“什麽條件?”
“你的前臺工作被人頂了。”
何唯郁悶,她也失業了。這是她來這裏的第二個理由,為自己讨個說法。憑什麽連個通知都沒有就剝奪了她的工作權利?
周熠說:“時間雖短,但表現不錯,我這人賞罰分明,給你個新工作。”
“做我的秘書。”
何唯咬了下唇,“你需要幾個秘書?”
“一個。”
“你來了,她當然得走。”
何唯無語,還喝着人家泡的茶呢。簡直比“端起碗吃飯,放下筷子罵娘”還要過分。還一個比一個美,當自己是皇帝選妃呢?
周熠看着她,問:“你擔心自己不能勝任嗎?”
簡直是,何唯的視線在桌上掃了一圈,那瓶發財竹怎麽沒了?被他吃了還是被尼古丁毒死了?
她沒好氣道:“我覺得以我的才華,有更适合的崗位。”
她起身,平靜道:“您再考慮一下,畢竟大筆錢壓在這,與企業命運綁在一起的不是我。”
她說完就走,轉身的瞬間,視線被門邊博物架上的一件事物所吸引。
那是一座青銅雕像,一個頭發卷曲、連同大胡子如同雄獅鬃毛的男人,看不出年齡,但半裸的身軀肌肉健碩,蓄滿了力量與激情。他一手持權杖,另一手握住繩索,腳下伏着一只有三個頭的大狗。
羅馬語叫“普路托”,希臘名為“哈迪斯”,他不僅是冥王,也掌管地下金礦,擁有世間最龐大的財富。
那是她中二時期的作品,送給老爸,放在這相當于供了財神。
上一次來時,它并不在,她無比确定。在哈迪斯旁邊,是一只手,野性的、張揚的、不知要抓住什麽的手。這樣放在一起,居然有一種莫名的和諧,或者說更有故事性,那只手像是從冥界伸出,正被其中一只狗頭盯住……
何唯按下心中悸動,轉過身正對上那人的視線,他像是來不及收回,閃爍後索性保持對視,她問:“你為什麽不讓我待在前臺了?”
周熠看着她,不說話。
何唯垂眸,咬了下唇:“如果你不希望那樣的事再次發生。”
聲音很低,也沒說完,轉身推門離去。
***
人在低谷期,逆境時,容易變得唯心。
比如這一晚,何唯就在反思,冥王手下兩名大将,死神和睡神,會不會是因為辦公室裏擺了個冥王,所以爸爸才會昏迷不醒。就像她那個奇幻荒誕的生日派對,裝神弄鬼群魔亂舞,有的還弄一臉血,真的召喚出一個嗜血的大魔王。
這樣反思時,她人在醫院旁邊的咖啡店。
桌上一堆書。剛上完課,還要上一會自習。
近九點時,陳嘉揚過來,也不多說,掏出筆記本,處理未完成的工作。
他還點了吃的,何唯卻沒什麽胃口。
他看出她心不在焉,不到十點就提議回去休息,何唯點頭。一路上,陳嘉揚沉默開車,時不時從後視鏡看一眼身邊的人。
到了家門口,何唯解開安全帶,說:“嘉揚哥,不用再來陪我了。”
陳嘉揚看着她:“出什麽事了?”
何唯搖搖頭,“你也很忙,我知道。”
“你不肯去非洲,也是因為我。”
陳嘉揚忙說,“這是我自己的選擇,不光是為了你,別有心理負擔。”
“如果不希望我有負罪感,你現在就去吧。”
陳嘉揚笑了下,像是笑她孩子話,“就算是想也不能去,這不是出爾反爾嗎,嘉皓在那邊已經适應了,說要堅持到底。”
何唯想到他家裏那一番權力争鬥,以及陳母的那番話,想到那個找自己求情的女人,無論身份地位如何,為人母的心情都是一樣的……她也不想再循序漸進,直接道:“就算做再多,也不會破鏡重圓。”
陳嘉揚一愣,皺了下眉道:“在你眼裏,我來陪你就是為了這個?”他頓一頓,“當然這也是我希望的,但現在對你來說還有更重要的事。”
何唯聲音平靜無波:“的确,我需要成長,需要獨立,真正的獨立。”
“我妨礙你了麽?”
“是。”
陳嘉揚沒說話,似乎憋着一口氣,隔了會兒,他問:“因為周熠?”
何唯心跳一停,反問道:“跟他有什麽關系?”
陳嘉揚說:“小刺猬,是他起的吧?”
何唯沒想到他居然提起這個,一時無語,她不想騙他,也騙不了。
陳嘉揚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緩和了語氣,“小唯,我知道你現在壓力大,我也經歷過類似的情況……”
“是。”何唯打斷他,“小刺猬是他起的。”
“他還吻過我。”她頓了一下,“不止一次。”
餘光裏,看見他随意放在腿上的手動了動,不是自發的動,是震動,修長的手指瞬間灌注了情緒,像是要握拳又不自覺地克制。
何唯不忍,扭過頭,看見車窗映出的臉,分外的冷漠。
“你們……”陳嘉揚聲音壓抑,問不出來。
何唯說:“暫時還沒有。”
車窗上多出一張臉,擔憂而焦灼的看着她,“小唯,你在玩火。”
何唯無意識地笑了下,輕聲道:“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她說完這句,推開車門,下了車,沒再回頭。
陳嘉揚沒下車,一直坐在車裏,大概還在消化,還在克制。
何唯進了大門,卻沒再往前走,靠在門背後,渾身無力。
很難過。
同時又有些暢快。
她不喜歡藏着秘密。
不知過了多久,車子發動。
安靜的夜裏,那引擎聲如同一聲怒吼,餘韻久久不散。
陳嘉揚是脾氣好,但不是沒脾氣,他也是被一路被寵着捧着的公子哥,只是涵養比較好,對她,總是展現出最好的一面,像春天的風,夏天的雨。
所以出現林曦那件事後,她難以接受,也反應激烈,但還是無法割舍,無法否定他這個人,抹殺他們之間的八年。只是默默撕掉一個标簽,他之于她,還有其他的角色,最重要的朋友,甚至親人。
何唯想,這下她真的一個人了。
家還是那個家,客廳卻似乎越來越大,每次進來時,腳步的回聲越來越空曠,何唯放下書包時心想,要不以後換成地毯?走在上面就可以像一只貓。
她拖着無力的步子上樓梯,聽到一聲哼唧時,吓了一跳。
再一看,房間門口有一團什麽東西,毛茸茸,像是小動物。
小動物身上棕白相間,戴一副深色“眼罩”,正一臉呆萌地望過來。
何唯呆住。
第一反應是看向那間客房,狗狗站起朝她走來,她卻更快地走向那扇門,一推即開,開燈,裏面空無一人。
也沒有人回來過的痕跡。
再一回頭,狗狗已到近前,也不認生,用鼻子試探地碰她的鞋尖。
何唯果斷擡腳,回自己房間,狗狗亦步亦趨跟着,被她先一步甩上門。然後覺得,自己是不是有點太無情了,這一晚上,一直在拒絕。
門後響起嗚咽聲,伴随着撓門聲。
何唯不理會,去洗澡,很累,不想再用功,直接上床躺着。
迷迷糊糊睡着,被餓醒。
她下床,推開房門又是一聲哼唧,小狗眼巴巴地看着她,一路尾随她到廚房。何唯拿了牛奶和全麥面包,等牛奶加熱的時候,随手拿起iPad玩。狗狗下巴貼地,它耳朵很長,沒精打采地耷拉着,一副可憐兮兮沒人疼的樣兒。
何唯這一動,它立即擡頭,視線緊緊跟随她。
雞胸肉是優質蛋白,深受健身達人喜愛,家裏常年備着,何唯拿出來一盒,在鍋裏燒水,先快速解凍,用刀切成小塊,放鍋裏煮。
剛才在網上查的方法。雖然不知道它多大,但小心一點沒錯。
小東西像是知道這是給它準備的,圍着她腳邊轉圈,尾巴一搖一搖的,得瑟起來了這就。她擡腳驅趕它,它也擡起前爪,身子往後仰,長耳朵飄起來,玩得還挺開心,給點陽光就燦爛。
雞肉煮至軟爛,晾涼,何唯還嘗了一小塊,裝盤放地上。
小家夥埋頭吃,搖尾巴以示滿意。
何唯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只不過那時,是純白色長毛狗,像一個毛絨玩具,總是幹幹淨淨,抱着照相特上鏡。那時的她,什麽都不懂,一廂情願地對它好,餅幹巧克力都喂過,幸而沒出過事……
何唯忽然打住,嫌棄地看着這個醜家夥。
醜家夥吃完,又過來圍着她打轉,用鼻子蹭她拖鞋,極盡讨好之能事。
何唯蹲下,聞到它身上清新的味道,像是剛剛洗過澡,毛色發亮柔順,她忍住撫摸它的沖動,跟它說:“吃飽了好好睡一覺,明天送你回家。”
然而,醜家夥并沒有被送走。
因為何唯不想主動給那人打電話,也不知道他現在住哪,總不能抱着狗送到他辦公室,那不是送狗,是給無聊大衆送瓜。
只能暫時交給青姨。
何唯只提一個要求,不要讓它出現在她的視線範圍內。
青姨一臉不解,撫摸着狗頭,“頭一次見這麽招人疼的狗,真是個小乖乖。”
何唯心說,什麽乖乖,應該叫糖衣炮彈,或者非奸即盜。
作者有話要說:
2019.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