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我不恨你
辦公室內總共有兩個人,坐在寬大書案背後的是一位三十餘歲的英俊男士,穿着便服,站起來能看到下半身是七分短褲,上身穿着白底彩t,圖案有點奇怪,數不清多少個方框套方框,誤導出一種無限縮小的視覺錯覺。
屈宸英背對着門立在長案對面,這時正半側身看向她。
他似乎并沒有受到鋪天蓋地的差評影響,至少臉上看不出,表情平靜,在九月初秋天氣裏穿着皮衣和軍靴,頭發好像剛剔過,只留下短短的發茬,發跡線被完美的掩蓋起來。
沈約對上他的眼睛,屈宸英五官裏長得最好便是這雙眼睛,眼角的形狀銳利,盯着人看虎虎生威,即使笑得最傻的時候倏然睜眼,也仿佛冷光襲面,天外飛仙當頭一劍。
“沈小姐,”書案後那人熱情地招呼,“你好,請這邊坐。”
他伸長一只手,沈約反應過來之前傅次雲已經截住了他,兩個男人微笑着握手還搖了搖,傅次雲道:“錢先生?你好,久仰大名。”
所有人各懷鬼胎地相視而笑,沈約迎上屈宸英的目光,那位帶路的女工作人員緩步退出,悄沒聲息地帶攏房門。
東南角落裏放置着一組會客的沙發,錢秉州從書案後方繞出來,引着衆人過去坐下。
“喝茶。”他親手取出茶具替衆人烹茶,第一杯遞給沈約,“女士優先。”
和小師叔一樣,錢秉州沖泡的也是熟普,沈約淺淺地啜了口,也喝不出是好是壞,只覺得絲滑馥郁的茶水暖洋洋地撫慰她的喉嚨,熱力順着食道一線向下,熱烘烘地在胃裏發散開來。
“好茶。”傅次雲半真半假地贊道,“就為這茶,今天我們跑一趟也值了。”
這話留了個尾巴,俗稱話引子,錢秉州聞弦歌而知雅意,立刻接住傅次雲的引子切入主題:“傅少客氣,茶我等下送兩位帶回去喝,今天請兩位來,是有事要拜托——”
他笑吟吟地轉向沈約,“拜托沈小姐。”
沈約今天頭一次與錢秉州打個照面,她有點近視,要隔着這麽近的距離才把他看清楚。和她的第一印象差不多,錢秉州很英俊,五官精致得偏女性化,隐約還有一股柔柔膩膩的媚意,通常被稱作“娘”。
有點娘的帥哥,後面常接的屬性不外乎是“gay”。
沈約不想探究別人的性取向,她看到屈宸英時便打定主意今天要後發致人,先弄清他們在搞什麽鬼,當下短促地笑了笑,低頭裝啞巴。
“哦,”傅次雲接過話題,似乎很感興趣地問:“錢先生要請我們沈小姐幫忙?我們沈小姐什麽時候這麽有本事了?”
他故意用調笑的口吻說,橫過一條手臂搭住沈約肩膀,親昵地捏了捏她的後頸。
還埋着頭扮着啞巴的沈約差點失笑,她知道傅次雲不是故意要占手足便宜,而是像今天陪她來耀華公司又賴定不走一樣,暗示他和她的關系非同一般,這樣不管屈宸英和錢秉州都不敢随便欺負她,無論他們想做什麽都必須看在傅次雲的面子上有所顧慮。
“沈小姐當然有本事,”錢秉州暧昧地瞥了一眼傅次雲,笑道:“我聽說她半年前才入行,半年後已經是高啓公司中層,一哥顧涵光團隊裏的核心人物,輔助他做出各項重大決策……做新人做到沈小姐這地步,多少前輩自愧不如。”“
隔着茶幾被一眼斜飛過來,傅次雲微怔,哭笑不得地想,剛剛……算是個媚眼?
他清了清喉嚨,提醒自己今天扮演的是護短不講理的纨绔,無視錢秉州的眼波,摟着沈約肩膀,繼續胡攪蠻纏地模糊焦點:“被你這麽一說,我也覺得我們沈小姐真有本事,身為老板最應該愛護這樣有本事的員工。”
傅次雲手臂一收,沈約被他勒得呼吸困難,嚴重懷疑這厮是在公報私仇,趕緊擡手上來托住他的胳膊肘,偷偷掐兩把。
嘶……傅次雲抽口涼氣,橫眼瞪她,幹嘛呢,我在幫你!
呼……沈約艱難地喘氣,怒目睨他,快放手,要勒死了!
話說了半天不到重點,又見這倆旁若無人地眉來眼去,錢秉州面上還能保持微笑,心底開始不耐煩。
“沈小姐,”他幹脆也不理傅次雲的廢話,直接找準沈約,“屈宸英想和你單獨聊聊,你沒意見吧?”
屈宸英?傅次雲立刻轉向一直沒有出聲的第四個人,他本來還奇怪,為什麽這場談話會有屈宸英在場。屈宸英卻沒有理他,他盯着沈約,從她進門開始,全程只看着她。
等到錢秉州和傅次雲的目光都移過來,被三個男人六雙眼睛目不轉瞬地灼灼注視,沈約終于裝不下去了。
“有意見。”她擡頭看向屈宸英,鎮定地道:“我和他之間沒有什麽不能見人的,想說什麽就這樣說吧。”
“沈小姐……”錢秉州蹙緊一雙修過的細眉,似乎還要勸說。
屈宸英比他先一步答複:“好。”
他仿佛憋得太久,迫不及待地沖口而出:“你要怎麽樣才肯放過我?”
…………
……
錢秉州說她是一個讓前輩自愧不如的新人,沈約經他提醒,也生出恍如隔世的感觸。
就在大半年以前,她被屈宸英單方面宣布離婚,拒絕接她的電話,任由他不講理的老娘和金惟敏對她百般折辱,而她無計可施,既拿不出任何手段挽回,也不懂得維護自身正當的權益。
沈約知道她曾經是一個弱者,所以沒有辦法自保,甚至連累父母的名譽,那種無力感像噩夢裏的怪獸一樣追逐着她,如果說屈宸英的背叛傷害了她的感情,她自己的無能更傷害了她的靈魂。
從那以後她就想要變強,想要成為一個不能被随意對待的強者,這個心願很卑微地具現成屈宸英的人形,她要将他踩到腳下,她要他接她的電話,要他和她坐到同一張桌子前聽她反駁,如果他要當惡人就面對面把那些難聽話噴給她,而不是找兩個代理,當她浸泡在污水中時他卻在幕後撇得幹幹淨淨,僞裝事不關己,讓她這個傻瓜心存幻想。
在遇到顧涵光前,她以為這将是一個漫長而艱辛的過程;遇到顧涵光後,她又以為這将是未來某一天她才能品嘗到的勝利果實、甜美滋味。
她沒想到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
迅雷不及掩耳啊,沈約想着,感慨萬分地注視着對面的屈宸英,他們中間只隔了一張小小的茶幾,她把腿伸長可以踩到屈宸英的腳,她站起來可以扇他兩個耳光,她想對他說任何話他都沒辦法假裝聽不到或是轉身走掉。
她做到了,而且比她想象中更好,現在是屈宸英主動送上門,費盡周折,求她坐到他面前,聽他說的話。
屈宸英說:“你知道我要上‘山海關’,我為了國師這部電影空出今年大半年的檔期,‘山海關’去年沒拿到審批,我又早早地為它預留明年的檔期。”
他頓了頓,聲音裏摻進忿意:“可我今天剛收到消息,顧涵光向國師毛遂自薦,搶走了我的角色!”
“老錢在顧涵光團隊裏查到你的名字,我就知道肯定是你!”他怒火雄雄地瞪着沈約,“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有多想要這個角色,你恨我,故意往我最痛的地方捅刀子!”
“對不起,”沈約淡定地打斷他,“當着我老板的面,請不要指責我的工作不夠專業,‘山海關’的角色所有演員都想要,我們的團隊搶到了這是我們的勝利,這跟我恨不恨你有什麽關系?”
傅次雲在旁邊莫名地點了點頭,錢秉州垂目微微一笑。
“你恨我,”屈宸英直接忽略掉她那句理智的話,延續他浮誇的表演風格,痛心疾首地呼喊,“你要恨我到什麽時候?”
“……”
沈約嘆了口氣,心想不陪他演完這出看來不行,那就大家一塊丢臉吧。
“自從我們離婚以後,你唯一回過的短信是關于那臺電腦,此外沒有主動給我發過一條短信,怕我存證是嗎?你頻繁給我打電話,我接聽後又不敢出聲,怕我錄音?你甚至不敢約我見面,怕我事先安排人偷拍,最後想了個馊主意用別人的名義騙我出來……我剛知道你提出離婚那陣子還天真地想,我們的關系太畸形,不做夫妻也沒什麽不好,八年相濡以沫,至少可以做親人。”
“可你做的這些事在在都向我證明:你和你的母親沒什麽區別,對我連最基本的信任和尊重都沒有。”
“就像現在,我跟你談感情的時候你不想談,我跟你講道理的時候你也不想講。”
“你說我恨你,我曾經恨過你,剛離婚的時候。你看,人活在世上總要找點事做吧,那時候我二十八快三十了,事業上一事無成,生活上被前夫掃地出門,親人早逝,銀行裏存款不到五位數,除了yy自己如何把你踩在腳下和真的努力去把你踩到腳下,好像也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去做,可以讓我暫時忘卻這些悲催現實。”
“但不是現在。”
在旁人尴尬地圍觀中,沈約凝視顧涵光的眼睛,誠懇地道:“我早就不恨你了。”
她想,我只是,不原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