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一朝之患(三)
雁三琏正欲翻牆離開,影六影十剛好匆忙從外邊回來,兩人都一臉嚴肅。
影六看見了雁三琏,習慣地想叫他,忽然才想起他已不是影衛了,王爺有什麽命令也不必遵從。
“好久不見。”雁三琏倒沒那麽拘謹,揚起小扇微笑着打了聲招呼,順口道,“多謝幫我照顧雀兒。”
影六愣了愣,“我以為你把他接走了?”
“小雀兒很早之前就不見了。”影十略作沉思,“我們都以為是你找人把他帶走了。”
“……”雁三琏嘴角僵了僵。
影六影十沒工夫再閑聊,飛快回庭院重新裝填百刃帶,披上了墨雲錦衣的外袍,見影四影五還在院裏便催促了兩聲:“四哥五哥,王爺加急召令,快!快!”
影四影五點頭應下,分頭回房調整一身裝備,幾個呼吸間重新聚頭,朝着王府西側門飛奔而去。
雁三琏早已落到王府外的六角小樓頂上,不知何時起了風,揚起遮面的黑緞,漆黑衣袂上下翻飛。身上的黑衣不再是墨雲錦,衣角的花紋也不再是齊王府的天香牡丹。
微微回眸看向樓宇連綿的齊王府,今日雲積得厚,沒什麽太陽,烏雲籠罩洵州,天陰着,細密冷雨落在肩頭,關節隐隐作痛。
城牆外,一川煙草風絮,黑衣身影隐沒進晚暮林中。
雁三琏沒騎馬,馬不如他快,也不如他耐力久。
已經入冬了,夜裏竟下了雪。
子夜時已望見紫竹環繞的孔雀山莊,外牆籠着精致竹絲,像個華麗無比又不見盡頭的雀籠,關着憎惡仇恨、背叛和利用,世間極惡都能在這牢籠裏看盡了。
雁三琏咬了咬嘴唇,坐在橫斜的竹枝上眺望,目光掃過,把山莊裏所有甬道盡數記進腦海裏。之前來過一次,還有些印象,記得九九住在胧明閣。
“胧明閣”、“蘭香居”,分開時的思念就只能寄托在這兩個住處。
Advertisement
想起來總會心疼九九,他還是個小孩子。至今尚未成人呢,卻已經在這鳥籠裏掙紮那麽多年了。
身後傳來清脆童音呼喚。
“師父!”
雁三琏下意識回頭看,一個高大的男人踏着紫竹林的竹枝過來,慕雀那小不點就坐在他肩上,親昵地摟着他的脖頸。
那人有些眼熟,雁三琏盯着他看了一會,發覺是九九身邊的殺手。之前帶他離開齊王府的也是他。大概是九九說的那個人,他母親留給他的殺手,楚心魔。
楚心魔無聲落在雁三琏對面的竹枝上,慕雀飛快撲過來,撲到雁三琏胸前,抱着他脖頸,拿軟成小饅頭的臉蛋蹭他,擡起頭大眼睛裏忽閃忽閃掉淚珠子,委屈嗚咽:“師父……小阿雀想你了……你去哪了……”
雁三琏雙手環着懷裏的小寶貝,給他抹了抹眼淚,略微皺眉道,“你何時從王府跑出來的。”
“你被抓走那天,我就去找師兄了,我求師兄救師父。”慕雀揉着泛紅的眼睛道,忽然想起來,連忙捂住嘴,緊張地看了眼身後站的楚心魔,小聲改口說,“我是說爹爹……”
“爹爹?”雁三琏眉頭擰得更緊。
“……就是……九公子他是我爹爹……”慕雀掰着自己小手,低下頭聲音越來越小。
雁三琏只覺荒唐,“那你娘是誰。”
“……”慕雀把小腦袋埋進雁三琏懷裏,顫巍巍伸出一只小胖手,猶豫半天,指了指雁三琏的鼻尖:“……你。”
雁三琏覺得自己此時的表情應該十分一言難盡。
“多謝照顧雀兒。”雁三琏看向楚心魔,溫和道,“小孩子胡言,是我沒教好,九公子他……”
“我知道。”楚心魔漠然回答。
慕雀慌忙又爬回楚心魔胳膊上挂着,揚着頭小聲解釋,“叔叔我不是故意騙你的,你還是喜歡小阿雀的對不對。”說完又向雁三琏解釋,“我們剛從臨州回來,叔叔一直帶着我。”
楚心魔一言不發,神情淡漠看不出心情。
“閣下是……”雁三琏杏眼微擡打量着楚心魔,凝視他眼睛時被他避開了。
小雀兒像個小狗腿搖着尾巴脆生生介紹:“這位是大萌鼎鼎的楚心魔楚大人。”
“大名鼎鼎。”雁三琏拿小扇敲敲自己額頭,“我想進山莊,可否勞煩楚大人行個方便。”
楚心魔把慕雀塞進自己衣襟裏,一言不發朝着孔雀山莊的大門走過去。雁三琏悄悄跟上。
子夜正是守衛松懈的時候,幾個守衛強忍困倦,閑聊打發時間,免得睡着:
“最近莊主擔憂七公子,一夜裏憔悴了不少,還好二公子找見了藥引,能救七公子一命,莊主才安心歇了歇。”
“好在還有連夫人在,能給莊主解解憂慮,自從七夫人去世,也只有連夫人最知莊主的心了,之前莊主游玩散心,一直把連夫人帶在身邊兒。”
“連夫人真是好命,就因為長得有幾分像七夫人,就被莊主看上了,從丫鬟變成主子,搖身一變成了夫人了。”
“唉,別說了,反正咱們也就是看門的命,跟貴人們比不得。”
正閑聊着,幾人見楚心魔回來,連忙起身迎着,恭敬俯身道:“楚大人回來了。”
楚心魔漠然走過,穿過正門進了山莊。雁三琏趁着守衛的目光都落在楚心魔身上,身影隐進夜色之中,悄無聲息翻越了竹絲圍欄,落進山莊之內。
“我去找他。”雁三琏撚開玄鐵小扇對楚心魔道,“我自己去。”
楚心魔不置一詞,身形一閃,消失在雁三琏眼前。
飛雪漸漸掩了薄薄一層,常春閣之上,豔烈紅衣格外顯眼。花犯仍舊坐在閣頂上聽着裏面的動靜,一轉頭便看見遠處有黑影一閃而逝。
花犯眯起眼睛,盯着那若隐若現的黑影,那人黑緞遮面身形修長,只露出一雙柔和帶笑的眼睛,眼神殺意凜然。
“呦……那小影衛鑽進來了?!”花犯臉色微變,低聲道,“白羽,情況有變了啊,那小影衛殺進山莊了,瘋了,哎!他過來了!”
常春閣另一角落,滿地落雪,白羽端着冒熱氣的小茶杯坐在石獅頭上,慢悠悠自言自語,“我曉得了。怎麽跑來了呢……萬一被圍攻了公子要心疼的。”
常春閣外巡邏的守衛眼看要轉去正門,一旦轉到正門,無甚隐蔽,入侵之極易被發覺。白羽慢騰騰站起來,招呼他們:“那個、那個你們呀,過來聽我講話。”
巡邏衛不明所以,紛紛聚攏過來。
“白羽大人,什麽事?”
白羽從懷裏慢悠悠掏出來個小冊子,“七公子叫我查查你們的工作,我來點個名哈。”
“王……秋冬。”
“在。”
“李……四。”
“在。”
“周……這個字讀什麽尼……”
“大人,周岚。”
“別告訴我,我曉得的。”白羽慢騰騰坐在石獅子頭上想。
一共三十來個人,點名點了一刻鐘。白羽斜望了眼遠處,雁三琏已經落至常春閣外庭,于是舔着指尖翻開下一頁:
“那個,我再點一遍。”
……
常春閣內燭火微弱,幾個百刃谷的侍衛嚴肅立于閣中,七公子年有常躺在榻上呼吸微弱,年九珑窩在鐵籠裏,痛苦喘息。
剛好這鐵籠本身上下是不透風的鐵板,四周是鐵栅,被酒蠱仙一腳踢到了石柱下,翻倒過來,從百刃谷侍衛看守的方向看過去,年九珑的右半邊身子剛好被遮住。
年九珑鳳眼微擡,右手輕輕動了動,分出兩根手指勾住綁着手腕的布條,輕輕一撚,那布條悄無聲息斷開,右手松懈下來,解開勒着自己口舌的布條。
少了條肋骨,胸下肋骨處有個血洞,為了給年有常多供幾天藥血,莊主還特意交代聶夫人給年九珑止了血。
渾身經脈被年九珑自己封住,體內有只蟄伏已久的酒蠱蟲,只要年九珑一運功,就會咬得他生不如死。
年九珑喘着氣緩了一會兒,正了正身子,把綁手的布條咬在牙間,攥了攥右手,摸了摸自己胸下的傷口。
“……呃。”一碰還是痛得厲害。
年九珑緊緊咬着布條,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右手狠狠探進自己胸下的血洞裏,渾身顫得厲害,蒼白臉色突然漲紅,豆粒大小的汗珠從額頭滲出來,額角青筋暴起,脖頸的動脈鼓脹出來。
右手緩緩從胸下的血洞裏抽出來,雙指間夾着一只青花小蟲,用力一撚,那酒蠱蟲斷成了兩截。
“啊……啊……媽的……操……疼……”年九珑身子一軟,躺靠在鐵籠栅上無聲地喘着氣。
緩了一炷香的時候,年九珑的臉才漸漸有了些血色,解開自己手腳綁着的布條,緊緊纏在胸下的傷口上。
右手搭在鐵籠上,只輕輕一掰,那鐵栅竟被掰彎出一個大洞,年九珑緩緩走出來。
百刃谷侍衛臉色大變,拔刀沖了過來。
年九珑微微擡起右手,靠得最近的一人便被狠狠攥住了脖頸,咔嚓兩聲,連着護頸的鐵盔甲一齊被攥碎,那人頸骨被直接攥斷了,軟癱在地上。
年九珑緩緩喘息,胸口起伏,左手扶着胸下的傷口,挑起眉尾看向圍過來的侍衛,聲音微啞:
“我還頭疼怎麽名正言順地回山莊,你們倒接我回來了。想把我當血罐子,看你們有沒有那個本事。”
耳畔傳來一聲心疼發顫的輕喚。
雁三琏攀在窗沿上怔怔看着他,望着一身沉痛傷痕的九九,眼神已經控制不住地發顫,“九九……我來了。”
————
注:胧明閣:
淡月胧明,好夢頻驚,何處高樓雁一聲。《采桑子》晏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