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一朝之患(二)
孔雀山莊,常春閣。
年厲雲坐在兒子床邊,一夜發絲花白,憔悴了不少,握着年有常的手,安慰道,“你二哥已經去取藥引了,很快就會好。”
七公子此時面無血色,縮在錦衾之中無力地側躺着,雙眼無神,印堂發黑,哆哆嗦嗦地咒罵:“年存曦不會這麽好心……父親……他怎麽可能救我……他恨不得我死……”
“有常。”年莊主疲憊勸導,“存曦穩重顧大局,救你是為父的命令,他不會不從。”
花犯悄聲坐在常春閣的飛檐上聽着,時不時往遠處望望,心裏嘀咕:“什麽藥引子能救他,之前為了給七夫人找藥引,廢了那麽大力氣才找到一個陰陽藥體的女人,整個大承也就只有那一位吧。”
幾個人風塵仆仆走進常春閣的外堂,幾個仆人擡着一個五尺見方的鐵鑄獸籠,一路滴着血過來。
聶夫人面無表情冷漠地跟着,旁邊一個腰挎酒葫蘆的青衣男人醉醺醺跟着走,雙手揣在袖裏,嘴裏叼着枝外邊紫竹林摘的竹葉,下巴上紮剌着胡茬,眼神慵懶頹廢,邋裏邋遢地趿拉着草鞋走,時不時擰開葫蘆喝一口,渾身酒氣,
年存曦首先恭敬行禮,“父親,我把他帶回來了。”
年莊主垂眼打量被塞進那小籠子裏的少年。年九珑蜷身倒在裏面,渾身血肉模糊,一身暗藍的衣裳被染得深紅。看見年莊主時,突然爬起來,狠狠瞪着他,雙眼通紅,嘶啞質問:“我已經不是公子了,摘了雀羽冠廢了右手,你們憑什麽抓我?!”
年莊主有些不悅,坐外堂上座,垂眼看着這個小兒子,一雙鳳眼怒氣沖沖,眼底深邃滿溢仇恨,跟他那個短命的娘一模一樣——一樣的不招喜歡。
年存曦微笑道,“九夫人生前是珍貴的陰陽藥體,整個大承也找不出第二位了,但年九珑與九夫人血脈相連,想必他也是陰陽藥體罷。”
“……”年九珑用力撞着鐵籠,嘶啞斥罵道,“什麽?!你們逼死我娘,現在還要用我來救他?!憑什麽?我不是人嗎?年厲雲?我不是你生出來的?!我是畜生嗎他比我好在哪?!”
莊主被煩得頭疼,“叫他安靜點。”
年存曦點點頭,看向酒蠱仙,“莊主讓他安靜點。”
“怎麽個安靜法……”酒蠱仙懶洋洋撓了撓臉,一腳踢在那鐵籠上,鐵籠嘩啦一聲飛了出去,狠狠撞在堂前雕常春藤的石柱上,砰的翻倒在地,年九珑被關在裏面摔得渾身骨頭都要碎了。
趴在籠底吐了一口血,身上,臉頰上,凡是露出來的地方盡是淤青傷痕。
Advertisement
卻完全無法反抗。體內進了只酒蠱蟲,一旦運功便會被噬咬內髒和經脈,被那酒蠱蟲從內裏蛀空。
“聶夫人,去試試他的血能不能救七公子。”年存曦吩咐身邊的聶漪蘭,轉頭對莊主道,“雖說百藥谷對此道最為了解,但他們與年九珑交情太深,聶夫人精通藥毒,不會出岔子。”
“好。”莊主點了點頭。
聶夫人冷冷走到鐵籠前,抓住年九珑的左手,在他手腕上劃了一刀,血液源源不斷淌下,流進聶夫人手中的白瓷碗裏。
年九珑漸漸清醒,掙紮爬起來抓着鐵籠,望着床上躺的年有常,聲音嘶啞,咬牙切齒,“你不會像你娘一樣好命了。”
年有常從病床上爬起來,大口喘着氣,艱難道,“我娘已經死了。”
“但我娘也死了!”年九珑扒着鐵籠嘶啞吼道,“而且是因為你,你娘!憑什麽?!飽食終日十指不沾陽春水,你們高貴在哪,值得讓人以命換命?!”
“年九珑,閉嘴!”莊主大怒,用力一拍桌子,“勒住他的嘴,卸他根肋骨。”
年九珑整個人都凝固住了,怔怔看着兩鬓斑白的年厲雲,說出這麽狠毒的話,逼着他去死的,居然是他親生父親。是啊,同樣是親生的,也得分出親疏內外啊。
酒蠱仙有點嫌麻煩,揣着手走過去,打開籠門,撕開年九珑的衣襟,撕下兩條布料勒住他的嘴,再把手腳綁在籠上,年九珑沒有反抗,像個木偶一樣任他擺弄,也确實沒有什麽力氣反抗了。
“對,早這麽聽話哪會吃那些苦。”酒蠱仙呵呵一笑,搓了搓手,“死了以後可別來纏着我,跟我沒關系喔。”
年九珑木然看着酒蠱仙,腹上猛然劇痛,一把匕首順着肋骨縫插了進去。
綁在籠上的手腳猛力掙紮,不甘心的呻吟從勒住的唇角裏擠出來,一只手順着腹上的傷口掰開血肉伸進去,深入骨髓的疼痛漸漸麻木,再驟然清醒,年九珑眼睜睜看着一條帶着裂紋的,鮮血淋漓而又森白恐怖的肋骨從自己身體裏取了出去。
他仰起頭,冷汗像流水,從額頭到脖頸,渾身濕透。
閉緊了眼睛,但沒流淚,那怯懦的眼淚不該露出來給這些敗類看,給他們的該是死亡,是傷痛,是永遠望不到邊際的折磨。
年九珑微揚起嘴角,慘白的臉上布滿血絲的鳳眼微挑,掃視這裏每一個人,舌頭被布條壓着說不出話,但能看懂他的眼神——你們遲早會知道該死的不是我。
微微擡眼望着自己右手,心道,再等一會。
聶漪蘭端着盛血的白瓷碗出來,對莊主道,“莊主,他确是陰陽藥體。七公子不如七夫人病得嚴重,以血為引大約能痊愈。”
莊主松了口氣,拍了拍桌面,“快去治。”
聶漪蘭拿着匕首在年九珑腕上取血,年存曦垂下眼睑,唇角微勾,那表情一閃而逝。
外邊已經入了夜,信陽城早已閉了城門,有人伫立于百仞城牆之上,一身漆黑夜行衣,半長的烏發束緊了發尾垂在左肩,面上蒙着長長的黑緞,只露出一雙冰冷杏眼。
街巷上漸漸沒了行人,蘭香居打烊了,年聞招呼幾個小厮去收拾,自己走到大門前栓門。
門剛要閉上,被一把木雕小扇伸進來擋住,一位黑衣人站在門外,摘下面巾微微一笑:“掌櫃的,可否容我喝杯茶,歇歇腳再打烊?”
年聞見是熟面孔,臉色微變,猶豫道:“您可是來尋九公子的?”
雁三琏推門進來,緩緩關了大門,替他栓上,撚開小扇半掩嘴微笑:“不尋九公子,我是來……”
“尋你的。”
年聞猝不及防,小腹劇痛,被那小扇毫不留情地捅進了腹中,雁三琏一把攥住年聞下颌,直接敲下他兩顆臼齒,嵌着毒藥的臼齒鮮血淋漓落在地上,抓着他後頸骨,一把把人掼在桌上,猛摔了十幾下再提起來,低頭微笑着問他,“掌櫃的清醒些了嗎,清醒了我就開始問話了。”
店裏還有幾個小厮,見這邊突然見了血,尖叫着亂成一團,雁三琏甩了一把小扇上的血跡,略一甩手,指間飛出幾顆小石子,嗖嗖打在那幾人穴道上,頓時幾人軟軟倒在地上。
雁三琏拖着年聞上了樓。
幽暗刑室裏,年聞被綁在從前綁過雁三琏的地方,垂着頭,渾身經脈骨骼破碎,只剩一張嘴還能說話。
雁三琏側身靠在對面的椅中,拿小扇點着木椅把手,輕聲問,“好個吃裏扒外的毒師大人,來吧,把你知道的都吐出來,多說一條,死的時候就少讓你受一分罪。”
在影宮裏,刑訊逼供是家常便飯,雁三琏早已受慣了,逼供他人更是信手拈來。
雁三琏緩緩起身走到年聞旁邊,手中小扇劃過他臉頰,靠近了眯眼溫柔問他,“莫非你以為被我識破以後,聶夫人還能救你嗎?別太天真了。”
年聞氣若游絲,嗚咽道:“我說……”
“九公子是陰陽藥體……”
“他被……”
半個時辰以後,雁三琏重新蒙上黑緞,出了蘭香居。蘭香居外落了滿樹烏鴉,倏地飛走,待到雁三琏離開又飛回來,叫得嘶啞凄慘。
信陽離洵州已不遠了。
翻進齊王府的後院時,那抄手游廊還在,住處依舊,院裏的樟樹也仍在西風裏瑟縮。黃葉西風,物是人非,也僅僅是有些荒涼。
雁三琏回了自己住處,屋裏空蕩蕩,落了不少灰塵,有一股黴味,東西都在從前的地方放着,似乎自他走就沒再動過。
四處看了看,慕雀那孩子似乎早已不在這住了,大概是被影六影十他們接走了吧。
桌上的紅翡珠還仍舊放在原處,雁三琏心裏疼了一下,把散落的翡翠珠都捧起來,貼在心口,再全都塞進衣襟裏。
雁三琏在自己住處翻了個遍,卻一直沒找到。
忽覺背後有人,雁三琏警惕轉身。
先入眼的是一片漆黑的墨雲錦衣,影四正斜靠在門口,指間轉着一把嵌着紫石的玄鐵小扇,冷漠問道,“你在找這個麽。”
“嗯……”雁三琏輕輕一揚嘴角,腳下微移,完全修複的經脈讓他內息充足雄厚,轉瞬間已至影四身前,影四眼神微凝,似乎在詫異影十三怎會爆發出如此速度,轉瞬間兩人已交手十招。
影四嘴角溢血,扶着心口退出了居室,雁三琏輕輕撚開那把嵌着紫石的扇刀,飛快跟上影四,轉瞬間扇刀已抵至他咽喉,微微擡眼溫柔看他。
影四眼神冷冽,漠然道,“功夫沒廢,反而有飛躍。”
雁三琏押着他,忽然揚起三分笑意,靠近他問,:“四哥今天沒與你那心肝寶貝弟弟膩在一起啊?”
影四臉色煞白,看着雁三琏揚長而去。
“我錯過了啥啊?”庭院的矮牆上爬上來一人,影五爬上牆頭,期待地眨眨眼:“哥?我真是你心肝寶貝弟弟嗎?”
影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