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來者可追(三)
小侍童端着一個精致古木盒放上了桌,木盒掀開,一盒裏整齊擺放着兩排大小銀刀,刀刃閃閃發亮,角落裏還有個小盒,盒中藥布裏整齊插着數十蟾酥銀針。
“公子請坐。”池音先生不緊不慢地拿起一把銀質小刀在藥油火上烤了一下,用藥布擦拭。
“……不是、有那麽嚴重嗎?我都快好了……不用動刀了吧……”年九珑看着滿桌的刀針有點頭皮發麻,戰戰兢兢坐在池音先生對面,右手磨磨蹭蹭背到身後。
“那樣會留病根。”池音先生緩聲道,“不介意一直拿不得刀劍的話,不治也可。”
“……要多久啊。”年九珑勉強問。
“半個時辰,不久。”
“……”年九珑咽了口唾沫,垂着嘴角擡眼望向雁三琏。
雁三琏略微皺眉看着池音先生手裏的刀,微微擡手又猶豫着放下,規矩站在一邊靜靜看着。
“那就治呗……”年九珑挽起袖子擡手放上桌面,從袖口摸出枚姬紅丹,還沒塞嘴裏,池音先生慢慢道,“不能吃這個,會妨礙長筋。”
“啊?硬扛嗎?”年九珑一愣,縮了縮脖頸,“那我不死了。”
池音先生沒再與他多說,亮銀小刀在年九珑手腕上一劃,包着手腕的藥布即刻斷開,刀刃竟絲毫未觸及皮肉。
年九珑緊張得繃緊了身子,池音先生溫潤潔白的指尖攥住他的右手,向下掰了掰,把黏在膿血上的藥布一點一點撕下來。
周圍熏着幾根藥油燭,藥香蒸騰。斷筋之傷格外嚴重,幹涸血污蹭在周圍皮膚上,在脈門處還能看見一小塊森白的骨頭。放任它自己恢複也可,但這手就廢了,從此再拿不得重物。
“嘶……”燭火蒸騰出的藥氣滋進傷口中,本來已經麻木的刀口變得格外敏感,從隐隐作痛漸漸變得火辣辣燒灼得疼,年九珑倒吸幾口涼氣,右手下意識往回縮。
池音先生看着孱弱,細長的手指格外有力,輕輕握着年九珑的右手,不論他怎麽掙紮也抽不出去。
年九珑眉頭緊皺,掌心出了不少冰涼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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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刃觸及皮膚時熾熱滾燙,起初還堪堪忍受,随着刀刃切進手腕深處。
池音先生目不轉睛,靜靜盯着傷口,銀刀順着筋絡把手腕豎着切開一條縫,未觸及幾根粗血管,鮮血順着傷口滴在桌面上。
這紅木桌也仿佛有靈性,不積一滴血,全部吸收到桌面裏,把金紅木桌染的更鮮豔。
年九珑痛得把手埋進左手臂彎裏,緊緊咬着自己衣袖,一聲不吭。
“壓住他。”池音先生吩咐身邊兩個小侍童。
雁三琏快步扶上九九爆着青筋的手臂,輕聲道,“我扶着他吧。”
年九珑嘴唇發白,勉強擡起頭,受了天大委屈一般額頭抵在三哥懷裏,左手扒着三哥衣袖,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池音先生目不斜視,放下銀刀,瑩潤蔥白的手指滴血未沾,撚起幾根銀針,接連紮進穴道中,緊接着拿起刀尖一挑,把腕骨接連處的幾根細骨都拆散了。
年九珑生生咽回一聲慘叫,悶哼一聲,把頭埋在三哥懷裏,用力吸了一把鼻子。
聽見這聲,心裏猛地顫了顫,雁三琏一手輕扶着九九後腦摩挲安慰:“一會兒就好。”
年九珑渾身麻得動不了,胸口發悶,疼得有點犯惡心。若是他自己也就硬扛過去了,可三哥這明顯心疼了哄着自己,他一直對自己淡淡的,好不容易逮着機會讓三哥哄哄自己,年九珑開始痛并享受着,臉埋在三哥懷裏蹭,有氣無力地哼哼:“三哥……”
雁三琏扶着哭疼撒嬌的九九安慰,礙于旁人看着,也不好做得再過火了。
池音先生撚了撚手指,幾根若有若無的纖細游絲從指尖慢慢抽出,像蛇一樣蜿蜒爬動,游走進九九手腕深處,細絲越來越密集,漸漸織成霧蒙蒙的一束灰白絲網,纏繞在斬斷的筋絡上,把斷毀的手筋接在一處,游絲纏繞在斷裂之處,越來越密集,直到把整條筋脈都纏上一層堅固的保護網。
聽說蛛絲紉骨是明鏡堂絕學,池音先生身為天絕山明鏡堂的得道高人,早已看破紅塵不問世事,不知齊王怎麽請得動這位大師,蝸居在如此一家小藥鋪裏仍毫無怨言。
藥油燭的氣味攪亂了雁三琏的嗅覺,這裏的氣味有些熟悉。
整整半個時辰,一刻不差,池音先生抽了條嶄新的藥布給年九珑纏了起來,在小侍童端來的玉漱盆裏洗了洗手。
“痊愈之前就不要再拆了,只換洗最外一層藥布即可。”池音先生溫言交代。
年九珑趴在桌上,像灘抽了骨頭的爛肉,有氣無力地道了聲,“多……謝……先生……”
“不必言謝。”池音先生目光落在年九珑身上,深深望了一會兒。這時,有個藥鋪夥計跑進來,交給池音先生一沓信件。
池音先生翻了翻,這是封齊王欲交給衛國公的手書。翻看了兩眼檢查無誤,又交還給夥計,交代道,“務必及時交到衛國公府。”
池音先生并不避諱二人,吩咐夥計出去以後,開口問道,“王爺府上有個影衛在臨州被圍攻,重傷不治而亡,小生命人把他葬在了紅楓林,你們若與他熟識也可帶他回去。”
雁三琏眼神略一凝滞。
“他手臂上有銀白雙魚刺青。”池音先生道。
“是影疊。”雁三琏輕聲嘆息。
轉身進了內室。兩個小侍童跟着先生離開了。
雁三琏端正單膝跪地撫肩,沉默目送着池音先生離開。
“你怎麽還行影衛的禮……”年九珑不滿意了,喘着氣掙紮着拖三哥起來,“趕緊起來……”
“你不懂。”雁三琏輕聲嘆氣,緩緩起身扶着九九問,“現在能走嗎。”
“緩會兒,緩一會。我腿軟。”年九珑這時才松懈,渾身的衣裳被冷汗濕透,貼在身上,發絲粘在額頭上,臉色蒼白,
“還疼嗎。”雁三琏皺眉問九九,“我背你吧。”
年九珑哪能放過這個天大的邀寵的好機會,表情更凄慘委屈,使勁揉着眼睛企圖揉出幾滴眼淚,“疼……疼死了……”
“那怎麽辦。”雁三琏眉頭又皺起來。
“你親我這兒。”年九珑點了點自己眉心。
雁三琏沒辦法,俯身親了親九九的額頭,“好點嗎。”
“還有這。”年九珑又點點自己嘴唇。
“……”雁三琏低頭看着九九的眼睛,“九九,你的眼睛……在偷笑。”
“……”
“別騙我着急了。”雁三琏松了口氣,轉身要走。
年九珑左手支着頭坐在桌前,仰頭讪笑道,“稍微有一點點……”
“喂,生氣啦?”年九珑飛快站起來擋在三哥面前,把胳膊搭在他肩頭,低頭湊近問,“真着急啊?心疼我嗎?還是傷心別人呢。”話語裏帶着酸味。
雁三琏皺皺眉,扯着九九走了。
出庭院時正遇上兩個夥計往院裏擡貨,兩大箱藥材一前一後擡進去。雁三琏側身避讓,餘光忽然瞥見那藥箱角上鑲着一條蜿蜒金蛇,金燦燦的煞是惹眼。
“沈少爺的貨?”雁三琏擡起小扇掩着嘴,探頭向藥箱裏張望。年九珑也注意到那條金蛇紋路,不屑地翻了個白眼。
雁三琏知道沈襲接了王爺的無名镖,沒想到是在往這兒送藥。年九珑瞥了眼裏面的藥草,冷哼道,“切,沈王八襲還能搞着這麽好的貨?我以為這成色的藥只有我們家種得出來呢。”
雁三琏皺眉搖頭。拉着九九出了庭院。
冒險來藥鋪治傷已是萬不得已,不好在白日裏過來給先生徒增麻煩,來時才是半夜。剛剛在藥鋪前臺抓了藥,外邊天已大亮了。
年九珑打了個呵欠,右手軟垂在身側。
雁三琏四處看了看,“找家客棧休息吧,你好好歇歇,養着點手。”
“三哥想去看影疊,就直說。”年九珑靠在牆邊,低頭玩着纏在手上的藥布,淡淡道,“反正也不是什麽重傷,陪你去。”
雁三琏感覺到九九心情低落,走到他身邊微微擡頭,“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年九珑沒像往常一樣拉着三哥,自己轉身走了。一直走到路盡頭就是紅楓林。
是啊,怎麽跟三哥出生入死的兄弟們争啊,我哪争得過啊。年九珑想。影初走了,三哥難受成那樣,影疊死了,三哥又魂不守舍的。
“三哥,你把我放心上過嗎。”年九珑回頭問。
“當然”雁三琏皺皺眉,“你乖點,懂事點。”
“你心疼我的時候我真的很高興。”年九珑失落地低頭踢着地上的小石頭走,
“你是我自己的……所以我不想分給別人……你覺得很過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