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欲罷不能(七)
手觸到他肩膀時摸着一個尖銳的凸起,手指上沾了幾塊已經幹涸的血渣,年九珑皺眉查看他雙肩,看見每個關節骨縫接合處都插着根難以分辨的跗骨釘。
“這是什麽。”年九珑下意識去拔其中一根,影十三痛得額頭汗如雨下,身子弓起來,喃喃道,“跗骨釘……”
年九珑從未進過刑堂,只對跗骨釘有所耳聞,犯錯的影衛受刑前要以跗骨釘插進四肢關節之中,以阻隔內力流轉,以防他暴起反抗或是自斷經脈。
跗骨釘針身帶倒鈎,釘進去以後很難再取出來,就算取出來也會讓人筋骨大損,除非用上乘的接骨藥養護數月,否則陰天下雨,渾身關節都會痛癢難忍。
掃視三哥全身,才發現他肩膀、膝蓋都釘着跗骨釘。
“……”年九珑心裏猛然揪緊,啞聲問,“你怎麽不說?”
“帶我回去……不是還要折磨我……”影十三氣若游絲,“殺了我吧……求你……”
“我……”年九珑快把自己嘴唇咬出血印,嘴硬道,“那我也得治好你再玩,半死不活的有什麽意思。”
影十三仿佛被戳到痛處,再不肯多說一句話,緩緩閉上眼。刑堂大牢裏沒日沒夜地輪流換人審訊他,影十三身心俱疲,經脈被封,求死不能。
年九珑輕輕拍拍他的臉,“別睡。”
影十三勉強半睜開眼,一雙杏眼裏黯淡無光,身子動也動不得,又被摟着,頭只能靠着九九肩窩,微張着唇喘氣。
猝不及防,車篷裏爆出一聲骨骼脆響,年九珑手一使勁兒,一手把影十三手臂猛的擰脫臼,另一手把釘在影十三肩膀上的跗骨釘快速抽了出來,再以最快的速度把脫臼的手臂接了回去,取出的挂着幾絲鮮紅血肉的跗骨釘叮鈴一聲扔到地上。
“呃!”影十三身子頓時弓成了蝦子,身體篩糠似的抖得吓人,頓時兩行眼淚不受控制刷地順着臉頰流下,滴到年九珑衣襟前。
年九珑右手上沾滿了三哥的血,一手扶着他剛接上的手臂,三哥在自己懷裏劇烈發抖,本就蒼白的臉色一下子煞白,豆大的汗珠順着額頭流到脖頸。
“別動。”年九珑低下頭,嘴唇貼着三哥額頭,抱緊他讓他好好緩一會兒,低聲解釋說,“這法子已經是對筋骨傷害最小的了。”
影十三頭腦一片空白,所有感官全部沒了作用,只剩下痛,朦胧中下意識覺得這是九九的報複,更加抗拒九九接近自己,恍惚中又回到了刑堂大牢,影十三用盡全力往別處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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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影十三急火攻心,又驚懼交加,一口熱血溢出嘴角。年九珑不敢再取其他跗骨釘,只能把他抓回來往自己懷裏按了按,靜靜扶着他,臉頰貼着他安撫,“不疼了,好好待着。”
這四枚跗骨釘共同封住了全身經脈樞紐之處,取下了一枚,影十三體內內息由滞澀漸漸流轉起來,緩緩修複着遭受重創的肺腑。
蒼白如紙的臉頰才有了一絲紅潤色。
孔雀山莊裏還無人發覺九公子突然不知所蹤,因為他平時就孤僻,喜歡在自己房裏獨自待着。
胧明閣裏。
慕雀半夜被噩夢驚醒,揉了揉眼睛,借着燭光看見地上有個身材高大魁梧的黑衣男人正閉目盤膝打坐。
慕雀吓得趕緊鑽進被窩,從被褥縫裏露出一雙大眼睛暗中觀察。
楚心魔緩緩睜眼吐息,随後看向偷偷打量自己的那個小孩。
觀察許久,慕雀膽子大了些,從床頭小桌上拿了一張紙,撮成球,試探地朝楚心魔扔過去。
楚心魔一動不動活像座雕像,被那小紙團砸到了腦門,仍舊一聲不響冷漠地盤膝坐着。
“……”慕雀小心地爬下床,爬在床沿上小短腿晃了半天才觸到地面,颠颠跑到楚心魔旁邊,眨着眼睛仰頭看他。
這個人好高哦,像個小山丘。
楚心魔臉龐棱角分明,更顯威嚴冷漠。
“我師……爹爹呢。”慕雀險些又脫口而出,第一次扯謊差點圓不回去。
楚心魔沉默不語,他只負責不讓這個小不點亂跑,并無與他交談的義務,這是九公子的孩子,又要格外保護。
仰頭仰得脖子酸痛,慕雀見他不理自己,又一直木讷地坐着,看起來沒什麽威脅,膽子更大,光着的小腳丫子一擡,踩着楚心魔大腿,站高了一點,湊近他臉脆生生催促,“叔叔!”
楚心魔才有了反應,身子微動,慕雀本就踩着人家大腿,一個不穩跌下來,一屁股坐下去。
小屁股剛好坐在楚心魔扶過來的手掌上。
楚心魔用寬闊的手掌托起這小孩,托到與自己視線持平,用毫無波瀾的語調回答:“公子有要務出行,請小公子耐心等待。”
師兄肯定是去救師父了。慕雀心裏樂開花,坦然坐在楚心魔手掌上晃蕩着兩只小腳丫子,滿意道,“那好啵。”
“我能吃飯嗎。”慕雀問。
楚心魔:“……”
慕雀:“這裏有糯米藕嗎?”
楚心魔:“……”
慕雀:“那有小年糕嗎?”
楚心魔:“……”
身為一個生而獨為殺戮之人,并不知道糯米藕和小年糕是什麽東西,他從來只為了維持生命而進食。
楚心魔放下慕雀,起身出了胧明閣,出去以後栓了門。
孔雀山莊裏有專門照料公子吃食的小廚房,負責九公子飲食的皆是百藥谷之人,九公子生身母親的舊部,極為可靠。
小廚房裏,一個風風火火的小丫頭手忙腳亂地跟楚心魔解釋,“楚大人,咱們公子說不吃甜食,就從沒準備過糯米藕和年糕……”
“什麽?您問小孩子吃什麽?”小丫頭指着一屜剛蒸好的奶香四溢的白兔小饅頭說,“這是給百藥谷藥師夫人們的小孩兒蒸的點心,您……”
“哎?您別都端走啊???好幾十個呢???楚大人?!楚大人?!”
小丫頭攔都攔不住,眼看着楚心魔端着一籠屜熱氣騰騰的小白兔拂袖而去。
此時,九公子的馬車已經停在了信陽城蘭香居門前,馬車行了一整天,此時借着夜色,年九珑橫抱着影十三跳下馬車,飛快跑上茶樓,把人抱進了一間客房,臨走前吩咐年聞:“熱水和傷藥,最好還有麻沸散,準備好了拿上來。”
年聞恭敬答應,只是看着九公子一臉緊張擔憂的神情,就知道他與那影衛交情不淺,沒想到,那麽喜怒無常的九公子,居然對一個男子,還是個有主的男子關切體貼入微。
客房收拾得一塵不染,年九珑踹門而入,把影十三仰面平放在床榻上,閉了所有簾子門窗免得透風,小厮端着熱水和傷藥上來,放在年九珑手邊低頭退了出去。
年九珑端起那碗麻沸散,擡起三哥的頭,掰開嘴要灌。之前已經拔出一根跗骨釘,內息緩緩彙聚,此時三哥的身子應該能撐得住了。
影十三嗅出氣味,昏昏沉沉中偏頭拒絕,“我不能用鎮痛的藥……”
這是影衛的規矩,不論多慘烈的傷都不準用麻沸藥,免得影響感官的靈敏。
“你不是影衛了,你聽我話,喝了。”年九珑按着他頭催促道。
“我是……我是影衛……我還能護衛,我沒有廢……也沒有老……”影十三掙紮推拒,被年九珑強行掰開下颌,把麻沸散灌了進去。
“三哥,我帶你走,你再也不用當影衛了,別為他們賣命,你沒廢,也永遠不會老,就是歇下來,退休了,和我一起好好的。”年九珑原本有一肚子冷嘲熱諷的話等着見了三哥落魄的樣子同他說,此時卻一句也想不起來,連想折磨他給自己出氣的想法也煙消雲散。
這時候才能覺出自己一顆真心來。果真還是深愛他,見不得他脆弱,見不得他受委屈,此時此刻,再深切的恨意也抹不去期盼看見他平安睜開眼睛的心情。
影十三漸漸安靜,躺在床榻上呼吸漸漸平穩。
年九珑剝開裹在他身上的外袍,扯掉纏在脖頸和腿間的那條長長的緞帶,把這具心慕已久的身體毫無保留地展現在自己面前。
他消瘦了太多,肋骨清晰可見,胯骨也變得明顯。他安靜閉目睡着的時候眉宇間仍舊藏着難耐的悲絕,短短一年,三哥憔悴抑郁了不少。
盡管三哥就躺在面前,這時候也實在生不出旖旎心思,年九珑盡量用疼痛最輕的角度取其他三處的跗骨釘,每次下手都要在半空中描摹幾遍,确保自己動作能夠一氣呵成、不會給三哥徒增痛苦時才敢下手。
等到卸去跗骨釘,給三哥重新拿熱水擦了一遍身子,在有外傷之處都仔仔細細上了一遍藥以後,年九珑精疲力盡地往床榻下一坐,雙手因為太過緊張隐隐發抖,忽然又覺得口幹舌燥,爬起來倒了杯水,跪在床邊,扶着三哥喂了幾口,見他咽下去,這才就着這杯子喝了口水。
“以後沒有影十三這個人了。”
“你不樂意也好,是我自作主張。”
“三哥,從此以後,你是我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