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欲罷不能(六)
影十三已經虛弱到飲水也困難,影五悄悄托着他頭喂了一點,卻從另一邊嘴角混着血水滴在桌面上,影十三輕聲咳嗽,更多的淤血從嘴角淌出來。
王爺聽見影十三這邊的輕微聲響,偏頭看過來,影四漠然邁了一步,用身體擋住王爺視線,低聲問,“王爺有何吩咐。”
“沒事。”齊王回過頭繼續觀戰。
影四退回來時扯了扯影五胳膊,影五回過頭埋怨地看了眼影四,放下茶杯,悄悄退回來。
影十三多少飲了點水,略微緩了些。蒙着眼睛也知道是哪個家夥這般好心腸,心裏抽疼。影五他輕信又憐憫,任誰都知道他虛長年紀,就是個天真的小傻子,卻在這幽暗世道裏活得好好的。影十三以為他的好運是因為善行,曾讓自己一度溫和待人,以為如此便能收獲一分善待,可回報他的只有更深的傷痛。
同樣的笑容,換做別人便是天真可愛,換做他便是笑裏藏刀。
世俗偏心為善之人,獨他被剔出世俗之外。只能安慰自己,是你殺孽太重。
影十三側躺着,蒙眼的緞帶浸濕。時至今日,無可期盼,還扯什麽公不公平,如今再稱忠心也無人相信,再回住處也不見舊人,被所有人抛棄,還不如去死,也沒人在乎,不過荒冢多座孤墳而已,不,那太奢望了,死後能有件蔽體的衣裳嗎,可九九這件衣裳太貴了,他可能不願意留給我的。
影十三覺得自己身子發輕,頭腦裏朦胧起來,仿佛思考什麽都隔着一層霧氣。渾渾噩噩伸出雙手,心知鬥臺這麽遠,他一定看不見,卻還是掙紮着比劃:“別管我。別受傷。”
鬥臺上已經戰至第三柱香,影七又點了一柱,這是最後一柱香,必須分出勝負。
年九珑時常用餘光往三哥那邊瞥,不經意間注意到三哥手指在動,忍不住分心去辨認手語,看懂三哥手語時,眼眶陡然濕潤,一時忘了怨恨的緣由,只想過去抱着他,給他安心。
年九珑咬了咬嘴唇。
左手化解沈襲的攻勢,麻木的右手漸漸恢複知覺,沈襲那條金蛇似乎并無劇毒,不過是讓人肢體麻木一陣,可右手是年九珑的慣用手,右手軟垂在身側無法進攻,左手只慢了一瞬,脖頸就被刀背重重砍上。
那一瞬間幾乎血流驟停,脖頸的動脈快要鼓脹破裂,年九珑失神片刻,肩膀再次被沈襲控制,沈襲毫不留情地擡膝頂在他肋骨之上,年九珑招架不住,撤身時沈襲抓着不放,一腿掃出,年九珑竟被掃下了鬥臺。
賭武臺的規矩,一旦掉下鬥臺直接判為輸。
影七站在沈襲所在的方向觀戰,見年九珑掉下鬥臺,轉頭向王爺禀報,“王爺,沈少爺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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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王用力攥得青玉核桃咔咔響,唏噓感嘆,“果真人外有人。”
影八對這結果半點不驚訝,理所當然一般,繼續無聊地擦匕首。
影四影五剛好站在鬥臺另外一側,正看見全部情況。
影四:“他腳未落地。”
影五:“喂喂影七別判啊!快快把香點回去!”影四皺皺眉,把影五拽了回來,低聲訓道,“別在王爺面前失禮。”
此時鬥臺上只剩下沈襲一人。沈襲揉揉手腕,拇指抹了一把嘴角的血絲,挑釁笑着朝年九珑掉落之處走過去,“九公子,勸你省省吧,別回孔雀山莊了,就你這兩下子,想跟你二哥年存曦鬥……”
臺沿邊上竟還挂着四根手指,用力攀挂着,還能看見手指上繃出的青色血管。
沈襲一驚,年九珑右手鋼爪伸上來,用力一扳臺沿,翻身跳了上來,那石築的鬥臺被生生抓出三道極深的溝壑,身形未見一絲停滞,鋼爪順勢朝着沈襲眼窩掼下,此時撤身已然太晚,沈襲只得硬接這灌注年九珑整個重量的一擊,鋼爪穿進短刀背後的孔洞之中,火星迸發,金蛇繞出刀背順着沈襲臂膀爬走。
他竟一直在這臺壁側面蜷身挂着,靜靜等待着右臂的麻木褪去。
兩人身上的衣裳早已被汗濕透,鋼爪短刀之間發出刺耳铿锵之聲,牢牢卡在一處,誰也不肯再松一分。
年九珑額頭青筋暴起,狠狠道,“世家多敗類。”
“世家多敗類……這兒……可不光我一個。”沈襲咬牙架着他快戳至自己眼窩的爪刃,喘了口氣冷笑。
“說的就是你們。”年九珑腳下忽變步法,腳跟微擡,細小的氣流彙聚于腳跟下,借力翻身,仍舊用鋼爪架着他短刀,頓時撤到沈襲身後,右臂順勢鎖住他脖頸,左臂用力猛擊他後背腰窩脊梁。
後脊劇痛難忍,沈襲痛苦低吼,險些跪在地上,年九珑完全是控制不住殺氣,用盡了全力,再來幾下就能斷了他脊骨。沈襲咽下喉頭腥甜,死不認輸。
兩人中間被一道渾厚內力猛然隔開,幾近失控的年九珑被影八扣住了手腕和脖頸,拖到沈襲三尺外。
“九公子勝。”影八似乎對戰局結果并不在乎,看了眼年九珑,順口道,“還湊合,不像從前是個拖油瓶了。”
年九珑摸了把咬出血的嘴唇,腹上肩上的傷這時候才顯得有點隐隐作痛。他什麽也沒說,跳下鬥臺,朝長桌走過去。
沈襲痛苦地弓着身子跪在臺上,額頭抵着臺面,拳頭用力砸了一把地面,低聲罵道,“操了……十一局又他媽得重來……噢……氣死我了。”
“起來。”影八居高臨下看着跪在地上的沈襲,“別耽誤清場。”
沈襲額頭抵着地,偏頭擡眼看他,“清個屁,有本事把老子給清下去。”
影八招呼了聲正準備拿掃帚清掃鬥臺的侍者,“過來,把他掃起來倒出去。”
“好嘞好嘞!”侍者傻不拉幾答應一聲,拿着掃帚簸箕就跑過來。
“好好好,算你狠。”沈襲扶着抽了筋的手臂站起來,跳下鬥臺,頭也不回地出了雅間。
影八看着他走出去,無意低頭發現,沈襲之前跪的那處流了一灘血。
“……廢物。”
“一個比一個廢。”
……
年九珑走到長桌前,毫不在意別人的詫異目光,伸手抱起昏迷不醒的影十三,把衣裳給他裹嚴了,摟進懷裏。
衆影衛自覺低頭不看。
“王爺不會食言的。”年九珑低聲道,“希望從此以後世上沒有影十三這個人,望王爺成全。”
“那倒無所謂,你高興就好。”齊王漫不經心地敲了敲桌面,“心不靜,談何取勝。”
年九珑橫抱着影十三,對王爺道,“我做不到像您一樣為了自己漠視所有人,我大概真不是這塊料。”
齊王閉目養神,“本王也是在賭石啊。”
“衆生皆苦,別把旁人想得太順遂,九九。”齊王輕聲嘆息。
年九珑出了雅間。
影十三昏昏沉沉中發覺自己被抱着,掙紮擡手推拒着那人胸脯,輕聲喘着氣哀求,“……讓我自裁也好……”
他很害怕被扔出去。
“沒事了。”年九珑低頭拿鼻尖蹭了蹭三哥的臉,“我帶你回去治傷。”
影十三精疲力盡,眼前模糊,面前隐約浮現九九的臉,手指抖得不像話,顫顫抓住他衣襟,斷斷續續地說,“對不起……”
“我沒原諒你。”年九珑咬了咬嘴唇,偏頭道,“先治好傷再說。”
影十三嘴唇翕動,輕聲問,“傷到了,痛嗎。”
“這算什麽,你還是先關心你自己吧。”
出了玉樓春賭武臺,已經是半夜,街上空無一人,秋夜涼風冷嗖嗖的,年九珑扯了扯三哥身上的衣裳把他裹嚴實,繞過幾個街角,有架馬車在隐蔽處靜靜等着。
年九珑抱着人上了馬車,一直在信陽城茶樓看場的年聞正在喂馬,見公子回來,恭敬作揖問道,“公子先回蘭香居小住,還是直接回山莊。”
“先去蘭香居,叫百藥谷的藥師過來,帶着好藥。”年九珑吩咐完,合上了車簾。
“是。”年聞坐上馬車,馬鞭啪得一聲震響,吹了聲口哨,馬車行路時,一只灰色尖尾的小雀鳥振翅飛來,落在年聞肩膀上。
年聞偏過頭,口舌動了動,灰雀也叽叽回應,交談一陣,灰雀展翅飛走,往山莊方向飛去。
“公子,交代妥了。”
“嗯。蘭香居裏還有傷藥嗎。”
“有,但恐怕蘭香居裏的藥也只能減輕些痛苦罷了。”
“能鎮痛也是好的。”
車篷裏傳來一聲嘆息。
年聞專注駕車,剛剛瞥了一眼公子懷裏那人,若不是面容熟悉,還以為是位美貌女子,只是從前與他有過一面之緣,那是個武功奇高的影衛,居然落魄到經脈大損。
看來九公子是真的很喜歡這個影衛。年聞想到之前奉命對他用刑之事,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年九珑把車窗都給關嚴實,免得透進涼風,讓三哥橫躺着,枕着自己膝頭,後來又覺馬車颠簸,只好把人扶起來,揣進懷裏,雙臂裹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