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欲罷不能(四)
洵州小巷裏的破舊小酒館仍舊開着張,門可羅雀。那髒兮兮懶洋洋的跑堂坐在門前,腳邊放一筐核桃。
不多時天降微雨,雨勢漸密,身上陡生寒意,跑堂不由得縮了縮身子,感嘆道,“一場秋雨一場涼吶。”
一位身穿暗色織銀藍衣的公子出現在小巷盡頭,在斜風細雨裏緩緩走來。肩膀淋濕,束發的孔雀羽冠上挂着零落雨珠,偶爾折射一縷恍若藍綠寶石的光澤。
衣着華麗之人大多世家纨绔,可他面無表情地走過來,讓人感到難以接近,清冷,拒人于千裏之外。他年紀尚輕,仍舊能看出舉手投足間的躁動之氣——他在忍耐着什麽,可能是仇恨,也可能是因為無法反抗。
跑堂見的高手衆多,他只是其中一位而已,并不稀奇,只是他那股與年齡不相稱的頹喪氣息讓人記憶猶深,或許在別人眼裏管這叫“陰狠”,但跑堂閱人無數,這其實是強行掩藏的悲傷。
年九珑從跑堂手裏接過一枚核桃,反手“啪”的一聲,那核桃已經深深嵌進門柱的蘭幽石裏,完好無損,整個沒進石中。
跑堂遞上了一塊藍石鬥牌,悄聲道,“公子多留心,我們金主在裏頭。”
“我見的就是你們金主。”年九珑抽過蘭幽牌放進衣袖,擡腳邁進了空無一人的破舊酒館,留下門外一臉懵然的跑堂。
順着陰暗石階緩緩下行,青苔還在,物是人非。年九珑徑直下到窖底,進了如從前一樣喧嚣吵鬧的大堂,半步也沒駐足,徑直分開人群朝賭武臺所在的內堂走去。
周圍賭臺上有眼尖的賭客,停了手,望着那位年輕公子離去,小聲議論道,“瞧見沒,孔雀山莊的人。”
“應該是位公子。不知道是哪位。”有人附和應聲。
賭客見年九珑走了,聽不見自己說話了,才放大了些聲音嘆道,“可悲。那山莊規矩冗雜,稍有不慎便會丢了性命。從那裏長大的公子,活像孔雀,空有一副華麗皮囊,內裏都被手足相殘的邪念蛀空了。”
“還是咱們樂得逍遙,想怎樣怎樣,哈哈哈哈。”
年九珑進了賭武臺的大門,有侍者等候多時,一見年九珑,匆忙迎上去行禮,“公子,王爺吩咐,請您在雅間靜待。”
年九珑攥緊拳頭,面上淡淡應道,“好。”
侍者恭敬領着九公子進了雅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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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間極為寬敞,足以容下幾十人,中間擺了張鬼臉黃花梨的長桌,長桌對面是一座規模不輸大堂的鬥臺。
“公子稍等,王爺稍後就到。若無吩咐,小的就先退下了。”
“嗯。”年九珑擺了擺手,褪下外袍搭在椅背上,坐進長桌前雕蓮花的木椅裏,閉眼靜待。
手心微微汗濕。雅間裏寂靜無聲,只能聽得見年九珑的心跳和呼吸。雅間深處還有一扇門,不知通向何處。
砰的一聲,那扇門被猛然推開。幾位身着墨雲錦衣的影衛陸續進入雅間,無聲地行至長桌前,飛快站成兩排,整齊劃一地單膝跪下,一同沉聲道,“恭迎齊王千歲!”
年九珑鳳眼微睜,望着遠處,齊王一身青白蟒紋袍,轉着手裏兩枚青玉核桃走來,氣定神閑,在年九珑對面坐下。
年九珑攥了攥木椅把手,站起來,面無表情地躬身拜禮。
“九公子請坐。”王爺悠然靠在椅背上,把玩着兩顆青玉核桃,一邊慢悠悠地說,“請你過來,是本王聽了件有趣的事無人分享,想找人說道說道。”
“哼。”年九珑擡眼哼道,“何事那麽有趣,讓王爺屈尊到這烏煙瘴氣的賭武臺來。”
“嗯,是件有意思的事。”王爺伸手接過影七雙手奉上的七分燙的君山雪葉,慢慢抿了一口,“京城雪蘭香之患,你可有耳聞?不知為何,雪蘭香流入京城,讓一衆重臣權貴染上藥瘾,命在旦夕,而最初染上藥瘾的,正是太華公主。當年你也去過公主府,是否知道這事?”
年九珑一怔。
京城,雪蘭香之患?
“我……”年九珑咬了咬牙,“不知。”
“那可就更有意思了。”王爺微微一笑,淡然道,“雪蘭香出息自本王府上的影衛影十三之手,天下獨一份,不明緣由傳入京城恐怕是別有用心啊。”
年九珑藏在桌下的手用力攥了攥。
“本王只是來給你證明清白的,他承認也用雪蘭香迷惑過身邊人,與你無關就好,免得壞了孔雀山莊的名聲。”王爺溫和道。
年九珑扯了扯嘴角,“怕不是屈打成招?”
“屈打成招也是招啊。”王爺道。
年九珑明白了。王爺是在幫他與雪蘭香之患撇清關系,免得影響他在孔雀山莊的聲譽,若一位公子有染上藥瘾的嫌疑,恐怕會直接被摘了雀羽冠,就地處死吧。
只是撇清關系竟要用影十三屈打成招的口供來換嗎!
年九珑冷聲道,“他現在在哪。把他交給我,我來處置。”
“也行。該招的都招了,他也沒什麽用了。”
王爺輕敲了兩下桌面,幾個侍衛擡着一人進來,不管死活地扔在長桌上,順着他脖頸上扣的鐵環摸出一根細鐵鏈,拴在桌腿上。其實這種防備實數多餘,他早已經沒有一絲力氣爬起來。
影十三身上未着半件衣裳,只用一條半尺寬的漆黑緞帶纏在脖頸和腿間遮擋着,一身鞭痕淤青,雙手被鐵鏈綁在身前,可憐地側躺着,長發垂在長桌下,一條細窄黑緞擋着眼睛,胸前是之前刺上去的血紅孔雀紋,奄奄一息。
年九珑猛地站了起來,狹長鳳眼裏滿是血絲,瞪大眼睛盯着幾乎只剩一口氣的三哥。
明明已經很恨他了,年九珑幻想過許多次與他相遇的情景,要怎麽折磨他,可終究沒想到是這種樣子,年九珑一言不發,胸口劇烈起伏,呼吸急促,手指都在發抖。
影十三似乎感覺到了周圍的氣息,徒勞地蜷縮起身子,不想把身體曝露在衆人眼光下,盡是刑具痕跡的身體微微抖動。
影七看着像物件一般擺在長桌上瑟瑟發抖的影十三,再看看仍舊氣定神閑的王爺,忽然心口有些悶。
影八不屑往這邊看,偏頭望着不遠處的鬥臺。
小十三從小臉皮就薄,小時候動辄害羞,不好意思和哥哥們一起洗澡,影五知道這對小十三來說比酷刑還難熬,礙于王爺在這,只得硬着頭皮站着,影四仍舊冷漠站于一旁。
“把他解開,我要帶走。”年九珑冷冷看着齊王道。
影十三聽到了這熟悉的聲音,身子猛地一顫,循着聲音來向慢慢掙紮看過去,無奈眼上遮着一條黑緞,什麽也看不見。
他開始發抖。遮目的緞帶下能看見兩行裹着血絲的眼淚。
年九珑看見了。畢竟那是照顧了他七年的三哥,就算再恨……何至于此。年九珑想盡辦法說服自己,終于再也忍耐不住,拿過椅背上自己的外袍,手腕卻被影四握住。
“九公子。”影四出言提醒。
“滾開。”年九珑一把甩開影四的手,走到影十三身前,把自己的外袍蓋在他身上。
年九珑控制不住自己,明明就沒法放下他,在心裏恨了他那麽久,如今見了他無助的模樣就只有心疼。很想抽優柔寡斷的自己一巴掌,罵一聲賤得慌。
忽然聽到三哥口中微弱嘶啞的聲音:“為什麽……”
“因為不想讓你給別人看。”年九珑咬牙低聲在他耳邊道,“因為我是個壞東西。”伸手抹掉他頰上淚痕,“現在不笑了?改哭了?哭什麽,丢不丢臉。”
影十三無力地側躺着,胸口微微起伏,疲憊喘息。年九珑咬咬嘴唇,固執地沒去牽他,又後悔沒去牽他。
王爺有些不悅,眉頭微皺看着年九珑。果然還是孩子,只會意氣用事。
年九珑要帶影十三走。
“等等,這就無趣了。”王爺叫住他,“這就是美人局的彩頭,贏了,你就帶走。”
“若輸了……”王爺緩緩道,“就扔出去給那些人玩,玩到死為止。從前本王還沒多留意,今日發覺,小十三的樣貌确實沒得挑。”
“我身邊沒帶人,王爺是要我親自上場?跟誰比?您身邊的鬼衛?”年九珑按捺不住反問道。
影十三身體顫了顫,慢慢縮起來,藏進九九的衣裳下。
這些小動作都落在年九珑眼裏。他确實是個十分保守的人,這種話對他來說是個不小的恐吓。
王爺敲了敲桌面,影八出了雅間,把沈襲領了進來。
“這大場面……”沈襲混不吝甩着他那條小金蛇走進來,看見年九珑時還愣了一下,轉而挑眉戲谑笑道,“年九珑?你這是也被逮來了嗎。”
“呦,賭注可以啊。”沈襲斜眼打量臺上被捆着的那人,“這誰啊?眼熟啊,這不你三哥嗎,漂亮漂亮,我贏了就送我玩兩天呗?”
影八嗤了一聲,回到自己位置。
年九珑冷冷看着沈襲,“直接認輸,饒你一命。”
沈襲揚起下颏,甩甩手中小蛇,“上鬥臺。剛好我還差一局就上青剛玉臺了。”
王爺半靠在椅背上,雙手交握,淡然看着兩人。
九九,讓本王看看你的功夫到什麽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