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但見生情(三)
玉樓春裏喧嚣依舊,賭武臺上仍在血腥厮殺。
沈襲無聊地坐在臺下,腿跷到桌面上,一手支着頭,一手拿了個梨啃,指間纏繞着那條燦金小蛇,金蛇嘶嘶吐着信子,感知着周圍的血腥氣。
沈襲的目光在空無一人的青剛玉鬥臺上停留許久。
武力已至青剛玉鬥臺的高手反而不愛露面,偶爾有閑得技癢或是相約比試的才會進一次鬥臺。
沈襲已連勝十一局,此後卻再無人敢挑戰這位沈公子,有的忌憚他家的背景,有的忌憚這人的殘忍手段,沈襲就卡在這蘭幽鬥臺上,上無可上。
自他與他父親沈镖頭斷絕關系滾出金池镖局,整日裏游逛在玉樓春裏,無所事事,賭武臺上賺的錢銀也花不完,就扔在角落裏胡亂堆着,偶爾掰塊碎銀,拿去打幾兩酒,再來半斤牛肉,混日子,無人管束,其實也和家裏差不多。
本來向往無拘無束的恣意生活,等到現在真的過上了,又閑極無聊無所事事,起初以為人生得意須盡歡,現在又覺得疾苦人間也沒得那些歡樂。酒肉,美色,沈襲覺得這些東西也并無甚吸引力,不如打一架來得快活。
入口那邊進來一人,穿着一身灰錦衫,兩旁侍者見了那人皆停下腳步退到道邊颔首低頭,那人視若無睹,從玄金鬥臺那邊走過來,離得近的鬥判皆起身行禮,恭敬稱一聲“大人”。
那人不過斜過目光看了恭敬行禮的鬥判一眼,面無表情地走過甬道,一個穿着體面的管事迎上來,領着他進了一間小室。
管事殷勤地搬了張小榻請影八坐下,接着按開牆上機關,從牆壁的暗格裏取了一卷賬本,恭敬雙手奉給影八,站在一旁賠笑道:“大人,這是這個月的流水,您請過目。”
影八嗯了一聲,坐着翻閱賬冊,翻到近些日子的賬目時,不耐煩地啧了一聲,随手把賬冊摔回管事懷裏。
管事吓得臉色煞白,慌忙解釋:“大人息怒!這、這沈公子也是憑本事贏的賭局,本以為那頑劣不堪的小子玩幾天也就膩了,可他就賴在這不走,這、這、這小的也沒有法子……”
“轟他出去。”影八無所謂道,“叫個小孩把場子砸了,你們是吃幹飯的嗎。”
“他不滾,你就滾,看着辦吧。”影八撣了撣衣袖上的塵土,起身走了。
剛出暗室,沈襲正在迎面的牆壁靠着,甩着手裏那條小金蛇,眼神玩味地看着影八。
“你憑什麽趕我出去?”沈襲混不吝地往前邁了兩步,幾年不見,這小孩已經跟影八個頭相當,痞氣嚣張比當年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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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憑我是這兒的老板。”影八根本沒把這小孩放在眼裏,轉身就走,對腳底下躺着的遍體鱗傷的幾個守衛道,“連個小孩也攔不住,都換人。”
“老子憑本事進來,就是為了找你。”沈襲追上去,一把抓住影八的胳膊,冷笑道,“跟我上鬥臺。”
影八嗤了一聲站住腳,回過身往牆邊一靠,略揚下巴輕蔑道,“你配嗎?”
沈襲氣勢淩人:“你配嗎?”
……
影八輕吐了口氣,拂袖走了。
沈襲繼續跟上,影八往哪走,沈襲就往哪擋,終于糾纏進一個死角裏,沈襲問了句:“你現在不當殺手了,在做什麽。”
“總不會比你再游手好閑了。”影八索性靠在牆邊等着沈襲糾纏完,“我若是你,就不會那麽沒腦子,仇家衆多,居然還和金池镖局斷絕關系,你怕是活膩歪了。”
“我樂意。”沈襲忽然挑起眉梢,“你在關注我消息?”
“沈家公子一舉一動都能鬧得滿城風雨,我想不知道也難。勸你乖乖回家當你的少镖頭,再晃悠下去,遲早被人蒙頭砍死。”影八語調輕蔑。
“押镖?老子沒興趣。家是回不去了,想玩點刺激的,我想當殺手,接簽殺人。”沈襲靠在影八對面,腳尖嗒嗒磕着地面,“幫我牽個線。”
影八聳肩,“我早不幹了。”
“不當殺手,你能做什麽?”沈襲眯眼湊過來,打量了影八一圈,摸着下巴鄙夷笑道,“不會在做什麽伺候人的活計吧。”
“護人要比殺人難得多,你這種人不可能懂。”影八眼神一沉,轉身走了。
沈襲翻了個白眼,在影八身後道:“我也相當看不起你這種有能力不用,偏要去伺候別人的懦弱家夥。”
“我也相當瞧不起你這種生于安樂,偏要去作天作地四處結仇的無知小鬼。”影八輕哼一聲,“鬥臺上可以給你個機會,拿着青剛玉鬥牌來挑戰我。”
“讓你知道自己有多弱。”
沈襲咬牙笑道,“好,你等着。”
影八走出幾步,沈襲忽然在後面問:“你真叫孔瀾驕嗎。”
“騙你作甚。”影八哼道。
“那為什麽所有人都沒聽過。”沈襲半信半疑。
影八懶得再和個小孩糾纏,直接走了。
只告訴過一個人的名字,怎麽可能還有別人聽過。傻逼。
只是玉樓春這月流水實在是損失不少,回去和王爺交代又得多說幾句話,累得慌。
玉樓春便是影宮的前身,一個最接近煉獄反而喧嚣得不像話的地方。沒人知道他們聲色犬馬之處與地獄只有一牆之隔。
從那破舊的小酒館出來,影八冷冷環視四周,空氣裏彌漫着殺意,皇宮禁衛虎視眈眈,可能再過幾年小皇帝就會有所動作。影八抽出腰間匕首,指尖撫摸着刃上陰刻的梅花,輕嘆一聲。
影衛的确比殺手難當。大概。
傍晚時,王府醫殿裏掌了燭,影十三趴在軟榻上,光着上身,大夫坐在一旁,拿火燒過的刀子低頭給影十三刮去背後傷口的腐肉。
影衛療傷時是不準用麻沸散的,會影響肌肉的靈活和思維,即使傷處要動刀縫針,也得硬扛着。
“嘶……”影十三輕輕吸了口涼氣,不自覺抓緊了榻上的軟被,額頭上冷汗滲出來,順着臉頰劃到下颏,再滴到被褥上。
老大夫捋着胡須緩緩道,“柳葉刀刃中帶刺,不可生拉硬扯,現在受罪都是你們年輕人自己不愛惜身子。”
“晚輩……今後多注意……呃……”影十三咬牙緊攥着身下床褥,全身肌肉都繃得硬緊。
影九九在一邊看着揪心,只見大夫拿個燒的半紅的小刀一刀一刀剌着三哥背後的已經有些發黑的傷口,三哥趴在榻上皺眉強忍着疼,渾身發抖,額角繃出了幾根青筋,看得影九九心裏抽疼。
影九九繞到一邊,蹲在三哥身邊,把他攥得骨節铿铿直響的手從床褥上扯下來,放到自己掌心,床褥被攥濕了一塊,三哥的手心滿是冷汗,指節冰涼,影九九緊緊握着三哥的手,一手搭在他額頭扶着,貼近他耳邊說話好讓三哥分些神,“三哥,今晚去哪吃飯啊,在飯堂還是出去吃。”
“我什麽也……不想吃……”影十三嘴唇發白,聲音也在發顫,顯得氣勢弱得不行,像個垂着耳朵趴在草叢裏的軟毛兔子。
“那我給你做好吃的,你想吃什麽啊。”影九九摩挲着三哥臉頰額頭,一邊問,“炸幾個蛋卷包雞腿肉行嗎。”
大夫聽了,冷着臉告誡,“不行。近日不可食油膩。”
“……”影十三看起來更難受了。
影九九哭笑不得,蹲到三哥面前,伸手揉着他皺得僵硬的臉,安慰道,“等會我給你炖雞湯喝。”
“放香菇和油菜……”影十三正疼着,菜該點還是要點的。
大夫瞧着這倆人怎麽回事,從前影十三也常來醫殿療傷,傷筋斷骨的重傷也受過好幾次,向來是安靜忍着的,自從九九這孩子來了以後,影十三似乎也沒從前那麽耐疼了。
“老夫要縫傷口了。”大夫提前知會了一聲,扔下沾滿污血的銀刀,拿了支穿着藥線的針,按着影十三後背的綻開肉皮,一針一針縫合,過了半個時辰,大夫扔下東西,出去洗手了。
“哎……真要命。”影十三軟軟趴在床榻上放松了些,渾身緊繃太久,都已經麻得沒知覺了,緩了半晌才恢複。
影九九歪頭問,“我背你回去。”
“不用,這點小破傷真不算什麽。”影十三把臉埋在被褥底下,小聲告誡,“九九,別當着別人面跟我膩歪,讓人家怎麽想。”
“那怎麽讓他們知道我喜歡三哥啊。”影九九拒不答應,殷勤地給三哥倒了杯水遞過去,影十三順手接過來,習慣地微微嗅了一下,喝了幾口潤潤嗓子。
影十三的小動作都落在一直認真盯着他看的影九九眼裏。
影九九忽然心裏有點不舒服。
等到接過空杯放回去,影九九似是随意地問,“三哥,我對你好嗎。”
“挺好的。”影十三沒仔細想九九話裏的深意,“我對你不好嗎。”
“當然好。”影九九趴在榻沿上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