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本無情(四)
影十三躺在鋪着冰枕席的柳木榻上,頹廢地側身枕着手躺着,指尖略微發顫,不知道九九讓人給他灌了些什麽毒藥,骨髓深處那股針刺蟲噬的痛感還有殘留,讓人渾身酸痛,爬不起來。
翻開衣領看了一眼,蔓延心口的血痂顯得猙獰可怖,卻也錯落有致,羽翼花紋細密,影十三本以為九九僅僅是拿自己發洩,原是刻了只雌孔雀上去。
想想便知他胸前必是被刺了只雄孔雀,金藍孔雀花紋更繁盛,六千多針并非虛言。
九九還是孩子心性,偏要在這些細枝末節上跟三哥争個上下。
影十三艱難地翻了個身,手指觸到自己早已毒傷失明的左眼,輕聲嘆氣。
他為九九做的太多了。人家不領情,還能上趕着麽。若九九沒有叛出齊王府截殺舊主,恐怕影十三還要無底線地包容下去,至今卻只有反目成仇一條路可走了。
比起對主人的忠誠,影衛的感情卑微渺小不值一提,甚至根本就不該出現。
影九九靜靜站在屏風後,看着影十三緩緩攥緊了手中的紅翡珠鏈,吃力地貼在心口,露出安慰的神色。
“你還留着這個東西,有什麽用?”影九九走出屏風,本打算好言好語地問,若不想話一出口又成了譏諷。
影十三翻身坐起,手伸進枕席下摸出一把半尺長的漆墨小折扇,扇骨開刃,刃尖向外,微微勾着嘴角,本能的動作牽動了胸前的傷口,笑容顯得格外勉強。
“怪貴的東西,扔了做什麽呢。”影十三把珠鏈往袖口随意一塞,一雙杏眼微眯,笑道,“煩請年公子即刻離開齊王府,稍後影衛聚集,您可就不好走了。”
影九九咬牙,手指捏了捏藏在護手裏的齧骨媚蟲。
此百毒谷毒蟲,一旦服下便會迷失神智,每日只向控毒之人媚态求歡。
影九九突然伸手去扣影十三的手腕,影十三手中扇刀飛旋,擋開那只手,扇刀的刃便毫不留情地順勢飛向對方咽喉,影九九不敢相信三哥竟對自己下了殺招,剎那間的遲疑,腹上驟然猛痛,被影十三橫掃的右腿狠狠打了出去。
刺客潛入齊王府,影衛能做的,只有殺無赦。
影十三若用全力,這一腿足能揮出上百斤,咚的一聲巨響,影九九後脊把牆壁撞出個淺坑,不過一瞬便突然暴起,瞪着一雙繃出血絲的鳳目,後腳抵在牆壁上一頂,整個人散出一股壓迫氣勢,猛然閃身,躲開影十三掃向自己脖頸的扇刀,戴鋼刺護手的右手一拳猛擊在影十三肋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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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十三被折磨一夜本已經虛弱不堪,早就精疲力盡,只聽肋骨傳來一聲脆響,腹上刀口撕裂,影十三吐出一口淤血,雙膝一軟跪在地上,雙手撐着地面吐淨了口中血沫。
影九九解下右手的護手,單膝半跪下來,伸手挑起影十三的下巴,拿拇指抹去那張似怒似笑的嘴邊的血跡,鳳目上挑,冷笑一聲,“三哥,你二十八歲了,早就該退休了,就算我不殺你,再過幾年,齊王看你不中用了,也會解決了你,天潢貴胄豈是那麽好伺候的。”
話罷,影九九随手從影十三衣袖裏勾出了那條紅翡珠鏈,輕輕一撚,那珠鏈便斷了,翡翠珠一顆一顆撲簌簌墜地,影十三默默望着地上崩落的珠子,僵硬的笑容漸漸褪去,喉頭一熱,又一口淤血溢出嘴角。
木門微微打開一條縫,慕雀趴在門外,伸進來半個小腦袋,眼裏轉着淚,“師兄……”
影九九一怔,暗暗收起了藏在護手裏的媚蟲。
“三哥,斷了吧。”影九九深吸一口氣,扔下影十三,起身頭也不回地踹門走了。
慕雀還想追上去攔着,又看見師父奄奄一息,猶豫半晌,還是去扶了師父。
影十三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沫,推開慕雀,把散落在地上的紅翡珠一顆顆撿回來,攏在手心,直撿到自己滿臉淚痕。
慕雀抱着影十三的頭,拿小胖手給師父抹掉眼淚,像從前師父照顧自己那樣小聲哄慰,“師父不哭了,師兄一定不是故意弄壞它的,師兄他不知道那是師父最珍惜的東西呢……”
影十三扯出一絲笑,捏捏扶在自己臉上的小手,“無事,吓着你了。”
慕雀心疼地握着師父骨節分明的手。
影十三瞥見慕雀眼底的關切,抓住慕雀細小的手腕,“我說了多少遍,影衛……不可有情……別管我……”
“師父我記得了……可是……”
慕雀的小臉和記憶裏一張模糊的面容重合,當初的九九也這般玲珑聰明,每次看見小雀兒的模樣,都是生生把影十三心口重新扯出一道傷痕。
從前……從前不是這樣的。
八年前。
齊王府一派悠哉光景。
影十三懶懶躺在正院的金玉瓦上,手裏攥着一把漆黑折扇在指間轉着玩,嘴角微微揚着,一只黑黃相間的蝴蝶飛過來,落在影十三翹起的腳尖上停歇。
影十和影六在旁邊抛骰子賭今晚的夜宵,影四影五一人拿一把骨牌,盤腿坐在瓦片上嘻嘻哈哈地玩牌。
齊王府十三鬼衛號稱神出鬼沒,護衛刺探取人性命無所不能,連皇帝都暗地眼紅的這十三個神秘影衛,其實平時無甚任務,也就打打麻将,還不好湊成整桌。
“老七……累不累啊,過來躺會。”影十三笑嘻嘻地把手裏折扇一扔,輕輕砸在房檐邊上嚴肅蹲踞待命的影七身上。
影七皺皺眉,撿起折扇給影十三扔回去,“今日有一婦人進府拜訪,不明身份,我得看着點。”
“哦,婦人啊,那你局促什麽呢。”影十三蹭過來,揣着手,晃悠着往下看。
影七正色道,“警惕王爺安危乃影衛之責。”
影五又輸一盤,懊喪地扔下手裏骨牌,望望這邊,嬉皮笑臉地擠兌影七,“老七那一雙鷹眼整日裏挂在王爺身上,看得人家都不好意思了啦。”
影四踢了影五一腳,“再裝嗲惡心人。”
影五哎呦一聲,裝着揉腿,“我錯了哥。”
影七無奈嘆氣,繼續盯着。
齊王在大堂上座半靠着,垂眼聽底下一婦人陳情,手裏無聊地轉着兩枚鐵芯青玉核桃,婦人旁邊站着一個小男孩,八九歲年紀,長相出挑,一雙微挑鳳目裏透着一股淩厲勁兒。
聽罷婦人說辭,齊王點點頭,手指輕敲了兩下桌面。
敲幾下就是随便下來幾個人,拍桌面是都給本王滾下來,不過齊王一般只敲兩下,貴為王爺噠噠噠噠敲桌子顯得不成體統。
剛好候在飛檐上的影七便理了理衣裳,飛快順着房梁摸下去,無聲無息地落在齊王身後,影十三在飛檐上轉頭瞧周圍幾個兄弟,還玩着呢,沒法子,只能自己下去了。
齊王身邊突然出現兩個黑影,座下那小男孩略帶好奇地打量影七和影十三。
齊王叫影七到面前,對那婦人道,“這是本王身邊最穩妥的影衛,九珑從此便跟着他學本事吧。”
影七神色嚴肅,冷不防被稱贊一句,面上仍舊冷硬着。
那小孩名叫年九珑,方才九歲,顯得清澈單純,影十三看着那孩子可愛,忍不住想笑,輕輕展開手中半尺長的小折扇,掩住上揚的嘴角,露出一雙微眯的眼睛。
齊王握拳在嘴邊咳了一聲,他并不常讓影十三下來威懾他人,因為這影衛長了一張笑臉,還經常笑場,看起來弱透了。
年九珑回眸望向影十三,看着他一雙笑眼,忽然指着他對齊王道,“我要跟他。”
影十三冷不丁被點到,笑意僵了僵,卻聽齊王道,“也可。本王乏了,都退下吧。影七過來。”
影七一怔,道了聲是,随即跟上。
那婦人在堂下恭敬跪拜,“民婦恭送王爺。”
影十三掃了眼那婦人,婦人的手臉都白皙光滑,長相也端莊,荊釵布衣略微掩住了骨子裏的清貴,絕不是尋常村中農婦,又能入得齊王府,看似大有來頭。
那這小孩也必不是什麽普通孩子,腰間有條紅翡翠磨的腰鏈,纏了三四圈,顆顆圓潤水足,成色極佳。
只是齊王不說,影十三也絕不會多打聽,只是合上小折扇對那婦人恭敬拱手躬身,微勾着嘴角道,“影十三必不負王爺囑托,悉心護衛小公子。”
影衛身份随主子水漲船高,又何須向一介村婦行禮。婦人挑了挑細眉,這影衛倒不像尋常那些糙漢,心思細密察言觀色,兒子放在他這兒想必能學着不少東西。
婦人欠身回禮,“多謝大人,民婦這便安心了。”
年九珑面無表情地看着娘親的背影越來越遠,心裏也明白,再想回家就沒那麽容易了,從此高牆深院裏就只能靠自己一個人活着。
影十三瞧着身邊的小孩一副強忍淚水的堅強模樣煞是可愛,俯身蹲在他身邊,讓自己跟這小孩站着一樣高,摟着他肩膀問,“叫什麽?”
年九珑感覺到肩膀上溫和的手,抿了抿嘴,“年九珑。”
影十三笑起來,“好巧啊,我叫雁三琏。”
“哪巧……”年九珑被這笑意晃了一下眼睛,忽然反應過來,又有些羞赧神色,偏過頭傲然道,“我是來做影衛的,不要哄我。”
“影衛?呵呵呵……”影十三憋不住笑了,拿小折扇擋着半張臉,露出一雙滿是嘲笑的眼睛。
年九珑看出這人眼裏的嘲笑神色,臉色一冷,不說話了。
這影衛身上并無半分殺氣冷厲,比家裏的殺手差了不止一星半點,真是官倉老鼠大如鬥。
“生什麽氣呢。”影十三挪了個地方逗年九珑,不想這小孩竟突然出手,腕上護手帶鋼刺,力道迅猛,直指影十三咽喉。
影十三手中小折扇一翻,玄鐵嵌紫石的漆黑扇面輕輕接住打過來的小拳頭,扇骨本帶利刃刺刀,卻控制極穩妥,沒傷到小孩半分。
不過九歲,倒是比許多人氣勁都足,資質上佳。
影十三微微一笑,“還不錯。王府裏影衛已排到了第九十八位,影四掌管府邸影衛招募,你去找他記個名,王爺大概會許你做影衛的。”
年九珑起了興趣,看來這人倒也不是一無是處。
“我聽說王府有個專訓死士的影宮,叫無間煉獄。”
影十三眸間一暗,話一出口又變得笑意盈盈,“那裏出來的都是怪物呢……你不需要去那裏的。”
“那我是……”
“影九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