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本無情(三)
“啊——!”影九九嘶啞地叫了一聲,什麽也聽不進去,雙手染得鮮紅,一雙鳳目布滿血絲,跌跌撞撞地爬到門口,端起那碗止血止痛的溫涼藥湯,掰開影十三的嘴,強硬地灌了進去。
灌得影十三藥湯鮮血一起吐,眼淚順着眼角淌下來,被折騰得死去活來。
影九九扔下影十三,陰狠道,“你想讓我愧疚?不會給你這個機會的。”
影十三無力地躺在冰涼的地上,半睜着一雙眼,看着模糊的身影摔門而去,房間裏驟然靜得駭人,僅剩的一顆心被一點一點涼透,撕碎,被那一聲摔門的巨響徹底碾成了飛灰。
比起當年,這才叫絕交吧。
影十三眼中的希冀緩緩熄滅,取而代之的是古井無波的死寂。
很快,雕花門被匆忙推開,一臉憔悴焦急的影九九猛然推門闖進來,身邊帶了一個拎着藥箱的老郎中。
刑房裏已經空了,地上扔着捅開鎖芯的鐵拷,鎖鏈輕輕晃蕩着,地上的血跡拖成長長一條,消失在之前被撞碎的木窗邊。
影九九一愣,微張着嘴,沉默陰郁地站了一會,突然抓住身邊老郎中的脖子,不待那人掙紮喊叫便一把擰斷,狠狠扔出了門外,一把掀了房裏的茶桌,藥碗銀盤摔了一地,只要是影九九能看見的東西,通通砸得稀碎。
到最後,整個刑房快要被拆散了,年聞聽見動靜跑上來,見公子默默坐在牆角,也沒出言多勸,悄悄收拾了橫七豎八的幾具屍體,閉上房門走了。
九公子喜怒無常,暴躁陰狠,在孔雀山莊也是出了名的,他的居室裏無人敢侍候,前一日送進去的丫鬟,可能當天下午就成了屍體被擡出來。
山莊裏議論,九公子年九珑歸來,孔雀山莊算是變了天,安穩局勢頓時波詭雲谲。
年聞還有些欣慰,咱家主子可比那些纨绔公子氣場盛多了,只是時常有些抑郁,不大像這個年紀的少年。
影九九眼神空洞,一動不動地坐在牆角,顫顫地從衣襟裏摸出一串藍銀的腰鈴,每一顆都帶着精心雕琢的痕跡,精致的銀鈴雕刻繁雜,凹槽裏嵌着泛着微光的青金石,雖做成了鈴铛,卻未放鈴心,輕巧安靜,貼近了嗅聞,似乎花紋之中還嵌着淡淡的雪蘭香。
“三哥……”影九九手指摩挲着上面雕刻的花紋,默默坐着,陰郁地獨自挨到天亮。
信陽城黎明時仍舊平靜,無人發覺茶樓內的血雨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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洵州離信陽不遠,城東矗立青碧飛檐的連綿府邸,抄手游廊連着府後的洵水,紅木嵌珠的小畫舫停在岸邊,畫舫中擺了張白玉棋盤,齊王正與人對弈,靠着個軟墊,氣定神閑,絲毫不像剛被截殺狼狽逃竄回來。
齊王發鬓整齊,臉上不見皺紋,保養得宜,其實已經年至不惑,悠哉的神情又顯得慵懶溫和,偶爾笑笑提醒對面,“嗳,小七,該你了。”
棋盤對面那人身穿和影十三相同樣式的墨雲錦黑衣,影七怔了一下,指尖夾的白子沒拿穩,啪嗒掉在棋盤上。
影七慌忙道,“王爺恕罪,屬下出神了。”
“哈哈哈無妨無妨,咱們老年人發一會兒呆很正常。”齊王語帶調笑,索性推了棋盤上的殘局,“只當你贏了吧。”
“王爺正鼎盛。”影七有些窘迫,“屬下棋藝不精,無論如何贏不了王爺。”
“贏不了?還是不敢贏?”齊王本還想再開幾句玩笑,見影七耳朵根都紅了,也不再逗他,随意道,“小十三還沒回來,想必被九九折騰慘了。”
影七輕吸幾口氣,緩了緩臉色,問道,“屬下去做了影九九。”
影七便是齊王的貼身影衛,十三鬼衛之一,無影鬼。
“怎麽這麽大戾氣……沒了他倆,本王可就少了兩個精幹影衛。”齊王摩挲着手上金玉扳指,一手轉着兩個青玉殼沉鐵芯核桃,慢悠悠道,“小十三是本王看着長大的,倒不會出什麽岔子,九九嘛……是個好苗子,也是頭烈馬,不好降。”
影七平靜道,“王爺為何如此看重影九九,您早知道他是孔雀山莊的公子,當初何必放虎歸山。”
“什麽叫早知道,他若不是本王還不收呢,他娘親出面托孤,本王哪有不答應的道理。”齊王一笑,“若能收服九九,可就算收了大半的孔雀山莊,本王不虧。”
影七搖搖頭,“影九九自回孔雀山莊以後,變得喜怒無常嗜殺好鬥,又殘忍無情,極難駕馭。”
“本王可不去招惹那小閻王,自有人拿得住他。”齊王眯起眼睛,望着遠處飛檐上跳動的一個黑影,黑影越來越近,最後落在齊王面前。
影十三遍體鱗傷,單膝跪着都要跪不穩了,聲音卻依舊平穩不見一絲波瀾,抱拳颔首道,“影十三回來複命。”
齊王略一垂眼,便看見影十三撕扯開的領口隐約露出的胸前血淋淋的紋路,語調帶了些詫異,“九九居然這麽恨你,算不算忘恩負義?”
影十三微笑搖頭。
“你為他毀了一只眼睛,他卻不知道,可笑。”齊王挑眉道。
“屬下失職,令人趁虛而入,驚擾王爺尊駕,請責罰。”影十三認真說話的時候嘴角也是彎彎向上的,瞧着還挺乖。
齊王沒再為難,揮揮手,“去吧去吧,罰你這幾天歇着。”
齊王一向帶着一副捉摸不定的好脾氣,就算是被人劫了道,劫道之人是從前府裏的影衛,被背叛地如此明顯,竟也能雲淡風輕。
王爺看重的是影九九背後的孔雀山莊,想收服九九,想讓他重回齊王府任他掌控。影十三看得通透,知道王爺的心思,也從不點破,靜靜答一句“是。”就飛快退下了。
影七看見影十三跪地之處留下的一灘血跡,皺皺眉。
“咦。”齊王注意到影七臉上細微的神色,掃了一眼影七,“是不是本王太寵你,讓你還有工夫心疼別人。”
影七臉色驟變,倏地跪下去,“屬下僭越了,王爺恕罪。”
齊王看着影七緊張的樣子噗地笑了,“你可知小十三胸前是幅什麽圖。”
影七茫然搖頭,“屬下并未注意……”
“這還差不多。”齊王滿意地笑笑,“那是只雌孔雀。”
世人皆道齊王無甚愛好,不沾風月,不愛詩酒,獨愛養府上影衛,給貼身影衛做衣裳的料子皆是蜀中華貴的墨雲錦,貼身舒适,奢侈又不張揚。
齊王府占地頗廣,安排給影衛的住處也能稱得上用心,其實齊王也不過偏寵一人,卻不能做得太明顯而已,整齊些才好。
影十三拖着疲憊不堪的身子回了住處,此時尚是清晨,院子裏傳來稚嫩童音,有模有樣的練武喊聲。
“師父!您回來啦。”一個四歲的小男孩拖着一柄袖珍小劍跑過來,抱住影十三的腿蹭,“師父,徒兒等您許久呢,啊,師父您受傷了?”
影十三一怔,緊了緊領口,擋住小腹的傷口,笑着摸摸小孩的翹着幾根頭發絲的小腦袋,“沒事,歇一會就好了。”
這小孩眉清目秀,格外聰慧,可憐父母亡于山賊匪患,被路過的齊王順便帶回來,塞給了影十三做徒弟,成了齊王府最小的小影衛,補了影九九的空缺。
齊王有命,影十三豈敢不從,只好勉強收下這小弟子。
好在慕雀聽話乖巧,影十三為一人失落傷懷的時候還能有些安慰。
“咦師父,這個掉了……”慕雀伸出小手要去撿從影十三衣襟裏掉到地上的一串紅翡珠鏈子,指尖剛剛碰到還帶着體溫的紅翡珠,突然頭頂傳來一聲夾着怒氣的訓斥。
影十三皺眉道,“別動。”
慕雀吓得打了個寒顫,僵在一邊不敢動了,險些忘了,師父從不許他碰這串珠鏈的。
“算了,沒事。”影十三也覺得自己剛剛反應太過,安撫地揉揉慕雀的小腦袋,臉上再次浮現溫和笑意,撿起地上那串珠鏈,吹了吹灰塵,塞進了袖口。
影十三疲憊得手指直打顫,扶着陣陣刺痛的心口回了寝房。
慕雀有些委屈地望着師父慢慢朝寝房走。
師父好像,很傷心呢……
一陣微風拂過,殺意凜然。
慕雀感到脖頸驟然一緊,仿佛被鐵鉗夾住一般,整個人被拎到半空,窒息,動彈不得,慕雀幾乎一瞬間就流出眼淚來,漲紅了臉,叫不出聲來,兩個小手徒勞地使勁掰掐在自己脖頸上的手。
影九九瞥了一眼牢牢掌握在自己手心的脆弱的小孩,面無表情地望着寝房緊閉的房門,輕蔑哼了一聲,“三哥……你不缺我一個九九……是不是……”
原來,三哥那麽絕情,是家裏有了新寵了,這小孩多乖啊,比他影九九懂事,聽話,會疼人,是不是?
只需再用一分力,這小孩就能被掐斷了頸骨,影九九手上命債繁多,哪會在乎這一個小孩。
慕雀快被掐斷了氣,胡亂踢蹬着腿掙紮着擠出幾個字,憋得嗓子都尖細起來,“是……師……兄……嗎……”
影九九手上一抖,慕雀直接栽到地上,趴在影九九腳下滿臉淚痕,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哼。”影九九扔下這小孩,轉身欲走,卻被一把抱住了腳踝。
慕雀抹着眼淚,抱着影九九的小腿,拖着哭腔哀求,“是師兄嗎,我看過師父畫你,師父每天都很想你,師兄不要走……嗚嗚……”
“你在胡說八道什麽……”影九九把慕雀往邊上一踢,一顆心像被什麽東西狠狠抓了一把,眼眶微紅,本想離開卻怎麽也邁不開步子。
“他早就不認我了,你現在叫師兄,有意思嗎……”影九九失神地自言自語,“他會傷心麽……笑面鬼,他有心嗎……”
可剛剛三哥撿珠鏈時慌張的神色被影九九看在眼裏,又或許,三哥心裏還有一點兒自己嗎。
影九九忘了自己出來是帶着幾個赤簽去殺人的,只路過齊王府,就不由自主停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