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大海
思萊後來不記得這天晚上他是什麽時候回家的了。他只知道屏幕上亮起周南俞的信息時,他還坐在那個車站,末班車從他眼前駛離,有人附下身好心地問他需不需要幫助,他愣了愣說不用了謝謝。
這種事情……誰能幫誰,他幫不了大海那頭失去摯愛的友人,別人也幫不了在這裏陷入夢魇的他。他們都只能自己消化,自己站起來。
他最終站了起來。思萊挪動酸軟發麻的腿,到路邊攔了一輛計程車回家。臨近十二點,時差還沒完全倒過來的Jerry正在二樓客廳看球賽,看見他十分驚訝,“你不在家我也不會把你的房子燒了的,你到底為什麽不睡在周先生那裏,這麽晚了……”
思萊把房門關上,咔噠一聲落鎖。
十二點不算晚,以前也有很多這樣的夜,在Renata,在他家,在威尼斯他們一起走過的大街小巷。Lexi講起Rose的時候最溫柔,思萊說起他的愛情觀時最薄情,然後他們相視一笑,一醉方休。
後來思萊真的醉過了,戒酒了。Rose也不在了。
而世界照常運轉,太陽終究還會升起。
時間到底是最溫柔的,還是最殘忍的呢?
十一月的第二個星期日,立冬已有一周。思萊拉開窗簾,看見外面白茫茫一片,還以為下雪了,結果不是。巍城的秋冬空氣幹燥,而且藍天出現的頻率不如春夏,落葉被掃光,光禿禿的枝桠将蒼白的天幕分裂開來,到處都是一片蕭瑟。
冬天真的很容易讓人覺得倦怠。
思萊穿着一件白色的毛線衣,面料厚實寬大,整個人像一只冬眠的熊一樣縮回皮椅裏。但他沒有倦怠,五天前的半夜他突然蹦起來,輾轉難眠不如畫圖,他在一片渾渾噩噩中抓住一點靈感猶如抓住救命稻草。
Jerry和Susanna隔日上午就看到了他完成的設計稿:一條朱紅色的長裙,一字領口,雙肩墊高,袖口束緊,皺褶成花。裙擺錯落五層,猶如一朵倒過來的玫瑰。乍一看很奔放,看久了又覺得端莊。
好好去做的話這無異會是一件很驚豔的作品,但是思萊說它不會商用,這是他給已逝的朋友最後的禮物。
然後現在,那條裙子躺在縫紉機上,Susanna剛剛收好了最後一根線。
“思萊,好了,你看看?”
“嗯,放着吧,我去睡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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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太趕,沒有仔細比對材料,說做就做,他們都盡了全力。思萊頭重腳輕走回房間,完成一樁心願的同時,壓力空了,難過也空了,他只覺得累。
一覺睡到天黑,昏暗的房間裏,手機屏幕亮到刺眼。一個個彈窗全是娛樂新聞,思萊甚至能在時尚圈的詞條裏刷到自己。LFS之後有不少人注意到他,評論大多驚嘆,也有少許刻薄和不屑的聲音。而思萊發現自己已經不在意這些了,他甚至沒有去細看那些似乎又把他和周南俞聯系在一起的評論。Who cares, 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會因為被沖到輿論中央而膽戰的人了。
如此看來,人的承受力真的是越練越強的。
可年輪還要深刻到什麽地步呢,絕墓死病衰,思萊輸入目的地搜索航班,準備去參加他人生中的第二場葬禮。
他看好了行程,選中明天上午十點的飛機。旅游淡季位置不緊張,思萊的手指懸在屏幕之上,猶豫了一會兒,沒立刻點下去。
他轉而點開通訊錄,撥出了周南俞的號碼。
“喂。”
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思萊縮了縮脖子,把臉埋進被子裏。閉上眼後絕對的黑暗中,他又聽見了一聲,“思萊?”
“周南,我……”
“怎麽了?”
“我明天回威尼斯,我想應該要跟你說一聲。”
周南俞半天沒說話,思萊輕輕笑了出來。
“吓到了?別擔心,我不是反悔……我要去參加Rose的葬禮。”他的唇間滾過這個名字,“Rose, 你還記得她嗎?”
“……嗯。”
“她的病本來就是,能拖一年就只是再拖一年的狀态。之前手術後恢複得不錯,不代表能重回健康。後來她說想去旅行,Lexi就和她環游世界去了……是不是聽起來還挺夢幻的?”
“我接到了Lexi的電話,她說Rose給我錄了CD,然後我也……我也準備了禮物給她。我想……”
“去吧。”
周南俞的聲音一響,思萊的喉嚨猛地一酸。他現在防線很低,真怕眼睛一不小心就下雨。
“去吧。”周南俞又說了一遍,“葬禮是什麽時候?”
“下周四。”
“要我陪你嗎?”
“……”
“明天有事,後天走可以。”
“我——”
“別急着說你一個人也行。”
周南俞打斷他。安靜的房間裏好似能聽見二人的呼吸交纏,好似他就在枕邊。
他在他耳旁慢慢地說:
“需要我的時候,你應該告訴我。”
告訴我,依賴我,給我來你身邊的機會。
思萊沉默了好一會兒。睜開眼睛還是黑色,可是這黑色不夠安全,他想要周南俞,很想很想,比往常更加需要。
他動了動嘴唇:
“……我需要你。”
細若蚊喃的聲音,周南俞聽見了。
“好。”
馬上就來。
三日後,威尼斯。
周南俞沒想到他會這麽快又來到這座水中之城,顯然,思萊也沒想到。兩人一起登船駛向主島,他們同時在此處,成為唯一由衷慶幸的事。
走在一批旅客中間,思萊并沒有表現出悲恸。他平靜地站在周南俞身側,對着他們一摸一樣的行李箱感慨:
“我們又回到這裏了。”
不是重來,但這是原點……代表着新生,消亡,再新生的坐标,記載着好多人的故事,懸浮于大海之上。
葬禮前一天,思萊帶着周南俞去了Lexi家裏。準确來說,是Lexi和Rose兩人的家。共同生活過的痕跡是不會那麽快消失的,牆上都是照片,混在一起卻風格不同的兩類衣飾很好分辨——Lexi喜歡帥氣的背心長褲,Rose喜歡長裙。狹小但溫馨的家裏稍有些雜亂,書桌上攤着一本心理學雜志,咖啡條落在地毯上。卷梳間嵌着兩種顏色的發絲,水池邊有兩個水杯,其中一支牙刷上還占着水珠,另一支等在一邊,随時等主人使用。
可惜她不會再回來了。
光是意識到這個事實就讓人揪心,他們還什麽都沒說,思萊先撲上去抱了抱Lexi。Lexi看上去很疲倦,但她還強打着精神朝思萊微笑。她已經做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心理準備,不會像當初在手術室外那般焦灼。這一天終于來臨,她沒有崩潰,只是感覺有什麽東西從生命中被抽離,倏地空落了。
Rose的遺願寫得很清楚,翻來覆去同一句話用不同的表述說了好多遍:她希望她未來也能好好生活。所以Lexi打起精神,料理後事,招待前來悼念的朋友,堅韌潇灑,一如從前。
看到周南俞,Lexi比他們二人都要開心。她靠在思萊耳邊說:還好,我們兩個人中至少有一個人會幸福。
思萊從Lexi那裏拿到了Rose留給她的CD,塑料殼上用馬克筆寫着To Kingsley, Rose Davis. 思萊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找了一卷寬膠帶封好它,盡可能保存她的字跡。
她錄了什麽思萊沒有着急聽。落地燈亮着,思萊坐在地毯上伏着沙發,手指輕輕碾磨着CD的外殼。這個時候沒有人刻意說話,周南俞收拾好他草草丢在水池裏的餐具,然後走過來坐到他身邊。
思萊牽過他的手枕着,半晌後呢喃了一句:
“Davis是Lexi的姓氏。”
聲音輕軟,猶如夢中的童話。他睜着眼看見周南俞格外肅穆的臉,捏了捏他的手指朝他一笑:
“別擔心……”
而周南俞沒有說好,也沒有說沒關系了。
Rose的遺願是海葬,所以Lexi包下一艘小船來完成它。周四,二十多人出席了葬禮,最後登船的只有五人,思萊是其中之一,周南俞同其他人留在碼頭目送他們遠去。
思萊把頭發染回全金,換上黑色西裝,把所有的脆弱都交給周南俞藏好。此時他堅定地走向故人,海天蔚藍一色,純白的雛菊随風搖曳,莊重的黑在緬懷,而他的肩上搭着一條朱紅色長裙,鮮豔奪目,萬分張揚。
就如Lexi肩膀手臂上的紅玫瑰,熾熱,濃烈。
思萊握着她的手。疾病啃噬健康,最終生命消亡,軀體被焚燒,化作他們手中細細密密的白灰,可就算不敵生老病死,愛意也從未熄滅。
Lexi把她撒向大海。
“再見,我不會再老去的摯愛。”
從葬禮上離開的人大多木着一張臉,這不算嚴重消耗體力的事情,是精神上的負擔壓得人疲倦不堪。思萊留到最後,還想多陪Lexi一會兒,結果被她趕走。他們都需要休息,Lexi,思萊,還有周南俞。
不知道是不是時差關系,加上吹了太久海風,回去的路上周南俞有些暈船,頭如針紮般刺痛。思萊走神許久,臨近靠岸才緩過來,一轉頭就看見周南俞蒼白的一張臉,直接吓出一身冷汗。
回到家吃了些東西,他強制把他摁上床,沒有任何情/色念頭,思萊趴在一邊催他入睡,他輕聲笑說,“你看你是不是在威尼斯水土不服?第一次來的時候也是這樣……發燒了自己都意識不到。”
嘀咕完了他又小聲抱歉,都是陪他來才折騰這一遭。
周南俞搖了搖頭,“是我自己要來。”
他只見過她一次。
要知道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陌生人都只能見一次面,擦肩而過之後就不會再看見對方在哪裏,又過得如何。他和她不算強關聯,但也恰好出現在彼此生命中最關鍵的節點。病房門內外匆匆一瞥,禮貌的點頭與微笑,一笑見證了一段浪漫的起始,也預示着另一段情深不壽。
幾個月前他在Renata問及Lexi,得知對方辭職的消息,也不會想到那個時候她們在世界某處旅行,走一段她們的倒計時。倒計時他也數過,有對比才知道深淺。
海邊的葬禮撼動的不只是親友,對于她的離世,周南俞比自己想象得要難過。
思萊默默守着他,直到他睡着。一覺醒來天已全黑,思萊還在他身邊,周南俞一動他就醒了,或者說他根本沒休息。
他就這樣看着夕陽落山,房間裏的光一點一點消失,然後在昏暗中用目光描摹他的面孔。
這幾個小時裏,你在想什麽?
周南俞胸口沉悶,他問不出口。
這感覺實在太糟了,類似的場景出現在他們分手當天。周南俞自以為看得很開,但是海風吹醒了他的記憶,這棟房子提醒着他發生過的事實,Gavin帶着責怪和怨念的話語回到他耳邊。
他原先看開無非是篤定,思萊無論跑到哪兒都總有一天會回到他身邊,因為他足夠愛他。現在發現有些如果,他想也不敢想,愛不能避免所有錯失。
在這種無限折磨人的沉默中,思萊先開了口。
出乎意料,思萊想了幾個小時,第一句話是:
“別怕。”
周南俞怔怔地看着他,兩人面對面側躺,思萊又湊近了些,軟着聲音說,“這是你以前跟我說的。”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
擔心我才剛剛對愛情搭建起一點信任就又崩塌。
擔心最壞的如果,我也可能不再醒來。
“可是,我答應過你啊。”
最壞的如果沒有發生,我答應過你給我們機會。
也答應過自己,總有一天要把我愛你說出口。
思萊又往前挪了挪,把腦袋靠向他胸口。聽着咚——咚——咚穩健的心跳,他就更有勇氣确信,一場葬禮不會想讓他躲避,只會更教他珍惜。
黑暗中,對面牆壁上的塞壬和水手默默地注視着他們。思萊想了想,又說:
“你就像大海一樣,周南。”
像大海一樣撐起我心中的威尼斯。
潮漲潮落,威尼斯依你而存在,或因你而消亡。
可誰說大海與這座城市,不是相依為命,難分難舍。
如果有一天要安葬我,也請把我安葬在你這片海裏。
周南俞張開手臂攬住了他,指尖蹭過他的發梢。
他嘆了一口氣,也更像是松了一口氣,低聲說,“你睡一會吧。”
思萊乖乖閉上眼睛,然後聽見周南俞又喚了他一聲。
“思萊。”
“嗯?”
“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