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真心
樓中咖啡廳裏的客人不多,北河挑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給自己點了杯巧克力。他比鏡頭裏的還小一圈,素顏的臉上能看到些許雀斑,眼睛很大,嘴唇卻薄。
“你喝什麽?”
“冰美式。”
待服務生離開,能用眼睛看到的思萊已經看得足夠,他開門見山:“你知道我?”
“嗯,周南說他有了在交往的對象,我挺驚訝的,就問了笑飛。”
“他都說了我什麽?”
“誇你好看又有才華,酒量也好,然後叨念了半天是不是混血兒有太多基因優勢。”
思萊挑了挑眉,“還有呢?”
“沒了。”北河抿了抿唇,目光坦然,“還應該要有什麽嗎?”
“這些不足以你一眼就認出我吧?”
“結合你看到我的反應,可以說是……直覺?其實能在這裏見到你,我很驚訝,因為周南一直把公事和私事分得很開。”
“今天我是他的助理,或者說,老師。平面拍攝上我或許也能幫上忙。”
北河口中的“周南”二字帶給思萊一種微妙的感覺。而見思萊大大方方地說着毫不謙虛的話,北河露出了一抹發自內心的微笑。
“是嗎,那太好了。”
對話到這裏停頓住,兩人不約而同開始沉默,再深入聊下去就超過了第一次見面打招呼應有的範疇。服務生端來飲料,年輕的姑娘忍不住去看北河,又悄悄瞄着思萊。發現視線的思萊仰起臉,帽檐下的眼睛澄澈透亮,他朝她wink了一下,姑娘紅起臉匆匆結完賬就走了。
看到這裏北河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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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沒有聽過一首歌,《男人的初戀直到墳墓為止》?”
聽沒聽過歌當然不重要。思萊愣了兩秒,“你是在說誰?”
“我是在說你,對于周南。”
北河捧着杯子,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音量輕緩地講,“你是他的第一個交往對象,我希望也是最後一個。”
——可是我們只有三十天。
不,應該是說,只有二十五天了。
思萊沒有講出事實。跟別人平鋪直敘這個約定,不會有誰能理解他們的緣分和相稱,理解若換一種愛情觀相遇,他和周南俞就根本不會開始。
如果周南俞懂得愛,很可能現在在他身邊的人就是你。
如果我相信愛,拿永遠當企圖去青睐他,很可能他根本不會答應嘗試。
思萊垂下眼睛,無言地笑了笑,視線落在北河左手無名指的戒指上。對方是對此時擁有的愛情多篤定多驕傲,才會無時不刻戴着這小小的束縛呢?
“你已經看到墳墓的樣子了嗎?”
“嗯……對。這個墳墓比我原來設想過的歸處好過千萬倍。”
轉動指環,北河甜美地一笑,再擡眼,目光灼灼。
我開始羨慕你了,思萊心想。而同時北河又說:
“你比我厲害,竟然能打動周南那座冰山。”
他笑着朝他揚起杯子,“敬大家的墳墓?”
楚笑飛快步往攝影棚趕的時候碰到了北河和思萊,兩人有說有笑地朝他走來,一瞬間那雨天開車堵了一路還差點被追尾的煩躁他全忘了。他和北河約了拍攝完去逛商場,北河閑來無事說要來探班,可他沒想到思萊會出現在這裏。
——周南居然會把思萊帶到工作場合來?!
楚笑飛和北河的驚訝是一樣的,直到被摁在化妝鏡前做造型時他都沒收起臉上的驚嘆號……而且,這莫非就是傳說中的修羅場?
讀懂了楚笑飛的怪異表情,北河覺得好笑,“你想什麽呢。”
“我挺喜歡他的。”
有外人在,再多的話不能在這裏說了。楚笑飛憋着好奇,換了衣服來到他們的拍攝間。周南俞的單人圖已經快拍完了,而思萊不在他應該呆的助理位置上。他站在幾個攝影師身後,正對着周南俞,聽快門下的稱贊聲,眼中盛着欣賞。
更多的還有專注和認真。
再看一分鐘就能看出關鍵。片場裏沒有人覺得思萊突兀地站在那裏會影響拍攝,因為周南俞也分明注視着他。當思萊稍稍往左偏過臉,周南俞也會往左慢慢挪動角度;當思萊拍拍一邊肩膀,周南俞會随之移動自己的身體,調整重心,好讓部分肢體更放松,不顯得僵硬。
當思萊指指自己的眼睛,再用手比劃一個軌跡,周南俞會改變視線的傾斜程度,留給鏡頭一個優越的側臉和令人遐想的深情。紅花和白鴿終究只是陪襯,當他的臉轉回來面對未來成像對面的千萬目光,最有意境的是他眼中的那片海,海納百川,波浪在光下熠熠生輝,別人能看見一片浩瀚,也能窺見些許柔軟。
柔軟從何而來?
在除了他以外無人注意到的瞬間,思萊摘掉帽子扇了扇風,撩起額發露出汗津津的額頭。黑發顯得很乖,但他實際張牙舞爪了幾秒,朝還在工作的人抱怨:我—好—熱!周南俞見狀停頓了一下,思萊又飛速把帽子扣了回去,嚴苛地瞪他:別一直看我,看鏡頭呀。
從拍攝中段開始,兩人的細節動作一前一後,指引性明顯。思萊似乎比誰都清楚如何更上鏡,或者說如何展示周南俞最好的一面。但引導的全過程沒有任何語言,全靠眼神。注意到的人也只當周南帶了熟識的導師來,誰知畫家心裏自有一套英俊雕塑的完美模板,至此鏡頭能捕捉到的只有千分之一。
而且快拍完了思萊還不滿意。
他心說這跟米蘭的團隊比起來能算業餘了,從攝影到model都不太行,還不如我親自上呢。
“意大利沒白去啊。”
北河湊到楚笑飛跟前樂道。
而他卻沒從他臉上看出與自己一樣的欣慰。
“笑飛?”
“嗯?”
“怎麽了?”
楚笑飛張了張嘴,想起思萊在玉山上跟他說的話。
“……沒什麽。”
先過完這一個月再說吧。
那兩個人在拿真心對賭,別人又有什麽立場幹涉?
北河看起來是真的挺喜歡思萊,周南俞拍攝結束後他還在猶豫要不要讓他們等等,等楚笑飛拍完下工一起去逛街吃飯。結果楚笑飛一句“我們還是別當電燈泡了”把他堵了回去。
周南俞準點到場,高效完工,帶着“助理”跟人打了一圈招呼就要走。這期間還有不少人對思萊表露出興趣,但礙于冰山自帶的勸退氣場,倒是無人上前搭話。
回去的路上雷雨大作,周南俞将車開得很慢。思萊卸下勁,困倦立馬襲來,話想三遍說不出口的人變成他,于是他頭一歪就睡過了過去。車載音響被關掉,雨刮器漸漸失聲,車鳴也消失,只剩下雨。
雨永遠都是這樣,在淺眠中響,在記憶中響,無孔不入。
大多威尼斯人是不喜歡下雨的。持續的降雨放在威尼斯能達到自然災害的級別,雨水會使瀉湖地區在海水漲潮時發生倒灌,聖馬可廣場漫上一層水,人們可以踮起腳走過,但避免不了古老建築物的地下基礎結構被雨水腐蝕,大批古建築正在下沉,不知多少年之後威尼斯會變成真正被水淹沒的城市。
那次回家就是在一個看不到頭的陰雨天裏。課程結束,夏意漸滿,思萊因為一場威尼斯的雨而臨時起意,改簽提早了一周飛回巍城,還像個小孩一樣想給大人驚喜。結果驚喜變成驚吓,他一回家就看見滿地狼藉,被折斷的筆,打翻的顏料,還有地板上染着斑斓色彩的藥片,那麽小粒,那麽殘忍。
他早就看出來父親有酗酒的嫌疑,只是在他回來的假期裏對方克制得太好,以至于他從未想到情況可以嚴重成這樣。抑郁症病人也會感到疼,神經痛,四肢,背,哪裏都痛,最痛的是某天男人跟他說他好像缺失了一根肋骨,所以一直吃止痛藥。
可是那不是缺失了肋骨,而是失去了一個人。
被他發現之後,父親也就不再在他面前掩飾病症了。思萊後來也想過,是否他這麽一遭提前回來有在無意間加重了進程?
記憶中最後的夏天變得特別特別長,長到巍城也仿佛下了一場沒有盡頭的雨。父親過世前幾天跟他提起,他和他母親分開就是在一個雨天。
雨變成詛咒,男人最終死于嗎啡中毒導致的呼吸衰竭。思萊控制着他的藥量,卻沒想到他還藏了毒品。那麽大的房子裏,注射器藏在小小的首飾盒中。
來自Catherine·Orsini的首飾盒,父親知道他絕對不會去碰。
葬禮也在雨天,思萊在為數不多的送別者離開後盯着墓碑,意識到這裏有好多個完美的閉環。無論是威尼斯的雨和這裏的雨,還有首飾盒裏的兇器,流浪畫家最後郁郁而終因愛而死,多麽浪漫忠貞。
她是他的第一個愛人,一生只愛一次,一愛就到死。
墓園在玉山腳下,離開時轎車載着他駛過盤山公路,附近某條公路上傳來年輕人群的喝彩。從寂靜到歡呼只有十五分鐘的距離,思萊看着車窗外飛馳而過的跑車,決定不讓自己痛很久。他的痛無人關心,世界會照常運作,既然接受了父親的結局,再痛上一代人的痛也沒有意義。
油門踩下去,車從隧道裏穿出,城郊的雨小了,天光亮着。
思萊睜開眼,覺得自己這一覺還睡了挺久。
很快他就發現了為什麽這麽久,他們早就到家了,但是車停下來,周南俞卻沒有叫醒他。空調開到一個令他舒适的低溫,座位被放低,他的身上還多了一條薄毯。
周南俞坐在他旁邊,見他醒來,也什麽都沒說。
“……怎麽不叫我?”
“你睡的太熟了。”
還不如叫我呢。思萊在睡夢中重回了完全不美好的過去,其實他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回憶過那個雨天了,今天為什麽……
男人的初戀直到墳墓為止。
思萊怔住,恍然大悟。
北河小朋友,就算不是情敵也沒能讓他好過。
周南俞熄了火剛要下車就聽見思萊來了一句,“我碰到北河了。”
“他來找楚笑飛。”
“嗯,我看到了。”
周南俞的聲音沒有一點波瀾,思萊坐在車裏沒動。
“我一直想見他真人來着,等見到了,我覺得……”
“我和他一點都不像。”
“或許有什麽共性我還沒發現,但——你真正喜歡的類型是他那樣的嗎?”
周南俞走下車,砰一聲車門合上。
嚯。
這個舉動立刻使思萊反骨起來,他本來沒那麽上頭的,直到他走下車,看到周南俞細雨中的背影。
“不讓提啊。”
他揚聲道,話裏摻着笑意。
“怎麽,舊愛都是心中刺?”
周南俞倏地停住腳步,回過頭看着他。
“夠了。”
當那雙眼睛裏不再有溫情,冷淡就是單純的冷淡,思萊被他掃過來的目光削到心裏一悸。可委屈在他這裏也能當槍火使,他立刻瞪了回去,輕笑道,“生氣了?”
談戀愛哪有不吵架的,早晚要吵,他們只有三十天,連這一環節都加速而來。可思萊還在梗着脖子跟他較勁,周南俞的眼神卻很快軟了下來。
“我不會,也不希望你,拿你自己跟他比較。”
周南俞足夠清晰地說——
“不需要跟任何人比較。”
因為現在在我身邊的人是你。
雨水落在他臉上,像不像冰山融化了?
思萊的焰火被澆滅後,心裏就只剩下難過。
可是二十五天之後,在你身邊的就不是我了。
他看着周南俞,難過也不會讓他少喜歡他一星半點兒。
他差點相信,他們真是一對将永遠當目的愛侶,因為對方的太在意或者不夠在意而生氣,拿幾句帶刺的玩笑來轟炸兩顆真心。
周南俞握住他的手腕。
“別鬧了。”
他被他牽回家,來到屋檐下不再淋雨。
“抱歉。”思萊小聲道。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墳墓比我原來設想過的歸處好過千萬倍。”
北河這句話指的歸處不是周南俞。歸處跟他的過往有關,指的是一條向北而去的河流,他曾經差一點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