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我行讓我上
聆淵的視野陡然一寬, 阿綠發出一聲尖利刺耳的驚叫,下一刻,就見視野上方一雙枯骨利爪從天而降, 揪着小山貓後脖頸上的皮毛把它抱了起來。
瀾澈悚然一驚,不及應對,傳送術法剛剛脫口而出就被迎面而來詭異氣息籠罩全身,瞬息之間,他只來得及下意識松開手中緊握着的少年人修長有力的手指, 趁這莫名的力量吞沒聆淵前,把他的意識送回身體。
一陣忽如其來的天旋地轉, 聆淵覺得自己掌心一松, 瀾澈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氣息頓時消失無蹤。他心中急怒非常, 勉強站凝神定, 只見自己此時身處漫漫黃沙之中,方才所見的農舍、田埂和灼灼桃林盡皆蕩然不存。
瀾澈昏倒在地, 沙漠中的寒風夾着黃沙灌入他單薄的衣襟, 細沙擦過他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頰和脖頸,失力的雙手懷抱着同樣陷入昏迷的山貓阿綠。
“澈兒!”聆淵再也顧不上其他, 召出佩劍單膝跪了下來,摟起瀾澈失力的身軀護外懷裏, 指尖釋出一縷靈力探入他的神識。
一片空茫——瀾澈的身體雖然無恙,神魂卻已不知去向。
“何方邪祟作怪!”聆淵低吼一聲擡起頭來環顧四周,赤紅着眼眸中兇光大盛,寒意刺骨!
他再是遲鈍, 此刻也想明白了此地種種怪異現象都是沖着他來的。
他随口編造出一個桃花村, 此地便出現一片繁茂桃林。
他剛在腦中勾畫出村中情景, 原本漫無邊際的桃林盡頭便出現村落的痕跡。
他忽然憶着世間或許并不存在的活死人傳說, 空無一人的村莊中就驚現活死人蹤跡,而這人人都不曾見過真實面目的活死人還偏偏和他想象出的活死人形貌一模一樣……
世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
正在此時,漫漫黃沙盡頭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隐約可見一條身裹黑袍的修長身影徐徐向他走來:
“邪祟?呵……王上,暌違近百年,你竟連臣的氣息都認不出來了嗎?”
沙海風聲獵獵,聆淵眉心微擰,打橫抱起瀾澈,舉目望向來人。
那聲音儒雅成熟并且熟悉至極,聲音響起的瞬間,聆淵就認出了這道聲音的主人。
這個人曾在王城廟堂之上操弄風雲百十年,卻在近百年前,被冠以亂臣賊子之名逐出魔域。
聆淵仰起頭,望向緩緩走來的黑袍男子,從齒逢中緩緩逼出三個字:
“談司雨。”
男子整張臉掩在黑袍之中,昏暗的天光下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有一雙覆着湛藍色瞳膜的眼眸直勾勾看着聆淵:“原來王上是可以說話的,一路行來只言不發,裝得很辛苦吧。王上對阿澈所用之心思,當真是臣遠遠所不及。”
聆淵語氣森冷至極:“談司雨,你早被本王趕出王城,不必自稱臣下。”一拂袖,沙地之上赤色靈光乍起,出現一道法陣。聆淵把瀾澈小心安放在法陣中央,自己則一步一步向談司雨走去,厲聲道:“怎麽,使用如此鬼蜮伎倆,是想報複本王當年驅逐之仇嗎?”
談司雨低聲笑了兩聲,平靜道:“怎麽會,你我君臣百載,臣在王上心中當真只是如此手段拙劣的居心叵測之輩嗎?”
“不然呢?”聆淵不屑道:“本王離開王城不過半日,你便已在此地做好埋伏,本王實在沒有想到,王城中尚有你談氏一脈的眼線。當年沒有殺你,本王很後悔——”
他的神情更加冷厲肅殺,每一字每一句仿佛都包裹着摧天裂地的怒氣:“談司雨,你究竟意欲何為!現在把瀾澈的神魂交出來,本王尚能留你一個全屍!”
是的,當年他就應該殺掉這個談司雨。
聆淵攥緊了拳頭,尖利的指尖刺破掌心帶來的疼痛讓的意識格外清明。
愚蠢如他,當年竟是一直等到異變魔兵經由流霞通道大批湧入王城、城中局勢幾乎完全被談司雨率以談氏一脈為首的鲛族勢力把持後才想明白,開啓流霞泉通道的人根本不是瀾澈、也不是其他任何人,正是這個他一直仰賴着的王城國師談司雨!
聆淵并不是很願意回憶起百年前處置談氏一族的記憶,畢竟那段記憶,是他迄今為止最艱難、最痛苦、最恐懼的回憶。
瀾澈用自己一雙秋水明眸做代價換回他的眼傷痊愈當真不值!眼盲可以醫治,可心瞎之人卻是真真無藥可救。他君聆淵就是那眼盲心瞎之人,為奸人所害是他識人不清,可無端懷疑瀾澈、不解其一片真心、甚至迫他刨心自證又算什麽!
聆淵站在一襲黑袍的談司雨面前,思緒跨越百載時光回到百年之前的王城宮殿山頂。那時他站在自己曾握着骨刃一寸一寸紮進瀾澈胸腔的巍峨宮殿前,和談司雨帶領着的浩蕩鲛兵對峙。
異變魔兵帶來的濁氣鋪天蓋地,滾滾黑雲把整座王城染成一片天昏地暗。
聆淵從徒手劈開的傳送縫隙中大步邁出,手中緊握着的是瀾澈留給他的鲛人殘骨和一手破碎的鲛珠。
鲛人死後化為浮沫散于天地之間,唯有肋骨可留存于世。
劍藏鋒冷漠平靜的聲音依然回蕩在他腦中:“這是他唯一留給你的東西了。你在這裏站一輩子也不可能等到他,不如回城找出制造如今局面的幕後之人,為他正名。”
“真兇?”聆淵停頓了一下,冷笑道:“這一切難道不都是君宸玄所謀?”
劍藏鋒看着他的神情頗為複雜,他搖了搖頭,終究沒有多說,随手打開傳送陣法就要離開:“所謂眼盲心瞎,原是如此。”
“站住!給我把瀾澈交出來!”聆淵氣急,他根本不信瀾澈身死魂散,可手中殘骨分明滿是瀾澈氣息。就是君宸玄把人藏了起來,又弄了根骨頭糊弄他,他不能讓劍藏鋒就這麽走了,他必定要把人帶回來!
聆淵心念一動,急步奔上前去随劍藏鋒進入那道傳送縫隙,可一陣天旋地轉之後,出現在他面前的不是君宸玄那張令人厭惡的虛僞面容,而是由談司雨帶領着壓上宮殿上鲛人大軍!
看見談司雨的瞬間,聆淵先是一怔,他有些不明白談司雨這是在幹什麽,可是很快,所有事件的開始自行在他腦中湧現,談司雨一改往日溫雅謙和的姿态,身着戎裝站立在宮殿山下,身後是密密麻麻全副武裝的鲛兵,在看到這番景象的霎時間,聆淵一片混亂的腦海裏忽然變得無比清明,所有的前因後果像被一條看不見的線無形地串聯在一起,緩緩勾處謀劃如今局面的幕後之人。
是了,他怎麽沒有想到,談司雨也是血脈之力強大而純澈的鲛族,他在王城中位高權重,在宮殿山中行走比被自己深鎖宮中的瀾澈更加自由,輕而易舉就能捕捉自己散論的靈力開啓流霞泉眼裏的通道放出異變的魔兵。
他甚至比瀾澈更有理由看見王城動亂。瀾澈只想離開而已,城中數十萬鲛族都是他的族人,他根本不可能引魔兵入城眼睜睜看着好不容易得到庇護的鲛人同族再陷水深火熱之中。
可是談司雨就不一樣了,他手握重權百餘年,又出身政治世家,他先是一個充滿野心的掌權者,然後才是鲛族之人,在他眼裏,沒有什麽是不能犧牲的,區區族人又算什麽?
他早該想明白的!
聆淵眼中泛起痛色,不由自主緊握雙拳,瀾澈殘骨銳利的骨尖猛地貫穿他的掌心,獻血沿着鋒刃一點一點滴落在地。
他擡起頭來,眼中兇光畢現,口中的話卻很平靜。
“國師。打開流霞通道,引魔兵入城……這些都是你做的?”他問,可是一時之間卻不敢聽到談司雨的回答。
聆淵咬緊牙關,脊背挺得直直的,心中矛盾到了極點。
他怕聽見談司雨的回答,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希望談司雨能開口否定他,理直氣壯地告訴他“不是”,他惡劣地希望談司雨能告訴他,其實他是來護駕、是來逼迫他處置掉瀾澈這個串通敵軍禍害王城的“妖妃”,這樣他就能騙自己确實是瀾澈做了對不起他的事,自己一時怒起,才狠心傷了他。
他那時甚至更願意希望瀾澈是真的騙了他、背叛了他,也好過知道是自己因為愚蠢和沖動,不信任他、殘忍地傷害了他……
可惜,談司雨并沒有如他所願,而是手持長劍飛身迎了上來,悵然道:“王上,您怎麽回來了?可惜啊,若您能晚一些回來,此刻臣怕是已經攻入宮殿山了,萬萬不會讓您看見此刻圖窮匕見的一幕。”
聆淵聽見自己有些底氣不足的聲音響了起來:“為什麽。”
談司雨莞爾:“君聆淵,你看看你,直到此刻才問我為什麽,這便是我這麽做的原因啊。”
“你力量雖強,卻并無謀略,根本不适合為王。”談司雨的聲音輕而清晰,一字一句道:“如果換了我來,肯定能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