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我們有一個孩子
“那不行!”聆淵一手攔下瀾澈手中鋒刃, 一手急急忙忙寫道:“我暈血。”
瀾澈皺眉問:“那怎麽辦呢,你的腿受傷了,不好走動, 這裏也沒有傷藥,山頂清氣太盛,傳送法術也不好施展。你還是忍着着,我——”
“不可!”聆淵急了,一時顧不上一筆一畫慢慢寫字, 長眉一擰朝山貓阿綠扔了一個眼神。
阿綠自先前得了聆淵的肯定和贊賞後,仿佛忽然開了竅, 知道一味地恐懼害怕這個氣息強橫的魔族倒不如主動和他搞好關系, 聽其調遣, 能少些擔心受怕。
它得了聆淵的眼神示意, 立刻會意,在瀾澈腳邊竄來竄去, 口中發出嗚嗚的叫聲。
“你說你其實傷得沒有那麽重, 你還能走?”瀾澈側耳聽了片刻,垂頭對聆淵道:“可是你不想我用鮮血給你治傷, 那我能為你做什麽呢?”
“……”聆淵想了想,拉起瀾澈的手, 輕而緩慢寫下四個字:“我們回家。”
“回家?”瀾澈靜默而耐心地等他寫完,有些不确定道:“你希望我送你回家嗎?”對方所寫的四個字他都能一一辨出,只是覺得有些奇怪,他寫的不是“帶我回家”, 也不是“送我回家”, “我們回家”這四個字, 讀起來總有些奇怪……
對方沉默了數息, 在他掌心落下一個字:
“是。”
“好。”瀾澈略一沉吟,把人扶了起來:“此地起不了傳送法陣。來,我背你下山。”說着竟真的作勢半蹲下身。
聆淵:……
他雖然格外想和瀾澈親密接觸,但臉皮還沒有厚到說服自己讓一身病骨的瀾澈來背他,連忙搖了搖頭,落字:
“傷不重,我能走,怕妖怪,你陪我……”
“你擔心這裏有妖怪?”瀾澈攙起他的胳膊,臉上忽然浮起薄薄一層笑意:“別怕,這裏是凡間很有名氣的仙山,清氣缭繞,祥雲聚頂,輕易不會有妖怪的,方才你看見的那只大鳥也不會再來了。不過既然是我打傷了你,我肯定會把你平安送到家,不會半路把你丢下。”
他只是淺淺一笑,原本有些清寒的神色驀地溫柔了許多,猶如漫天霜雪倏然化為鋪天蓋地的春漫麗花,好看得讓人不舍移開目光。聆淵就這麽怔怔地望着他的笑顏,直到對方攙着他開始往山下走去。
瀾澈見聆淵不肯被自己背,也不再勉強,二人緩緩步行下山。青瑤山雖是仙山,地勢卻十分險峻,很多路段陡峭曲折,他們二人一個真盲一個假瘸,走起來頗為不易。瀾澈早就習慣了在黑暗中行路,一個人的時候倒也沒覺得這山路有多難走,可眼下身邊攙着個雙腿受傷的凡人,動作竟有些吃力起來。對方雖說傷得不重,可一路上不知是恐懼還是真的沒有力氣,總是往自己身上貼。
少年皮膚上說不上熾熱卻讓人難以忽視的體溫透過二人薄薄的衣料貼上瀾澈的皮膚,竟讓他心下莫名生出幾分奇異又熟悉的感覺……
可是不應該啊,距他離開凡世已有數百年,凡人壽命如蜉蝣般短暫,這個世上早就應該沒有他熟悉的凡人了……
“哎呀——”
“!”
瀾澈想着心事,一時有些恍惚,沒有注意阿綠的提醒,猛地一腳踏空,情急之下發出短促地驚叫,可下一刻,手臂忽然被一道大力拽住,關鍵時刻穩住了他的身形,讓他不至于掉落山崖。
“小心!”少年的筆觸冷凝而利落,一改先前悠然緩慢的姿态,快速在他手心游移,筆畫間隐隐帶着些許難以察覺的輕顫。
瀾澈沒有多想,稍稍平複了一下錯亂的氣息,歉然道:“對不起,我一時走神……你沒事吧。”
“無事。”聆淵狀似平靜地在他掌心落字,其實臉色說不出的難看。
眼睛都看不見了,怎麽也不知小心,走在如此高險的仙山之上也敢走神。他自己一個人的時候,也是如此馬虎大意嗎?君宸玄真是無用至極,竟就這樣讓他一個人走了出來,若是出了什麽事……說起來他方才失神,是在想君宸玄嗎?
聆淵越想臉色越是陰沉、心中越是不甘,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赫然發現自己又拽起瀾澈的手,在上面急書道:
“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高挺陡峭蜿蜒曲折的山道上,聆淵此舉可以說是沒話找話,可他還是固執地一字一句把自己想說的話寫完,仿佛這樣便能占據身旁這個人所有的心神,讓他抽不出空來去想其他人和其他事。
“你可以叫我阿渟,我單名一個渟字,淵渟岳峙的渟。”聆淵一筆一畫寫得十分連貫,唯獨在寫到“淵”字的時候頓了片刻,微微側首看了看瀾澈的神情。
然而那時天光正盛,瀾澈的半張臉都籠在耀目的日光之下,聆淵一時完全無法窺視他的臉色。
在聆淵寫完這句話好一會兒,瀾澈才淡淡應了聲:
“哦。”
你想了大半天,就想出一個“哦”字?
聆淵差點不滿地輕哼出聲,可轉念一想,忽然又忍不住有些想笑。
很多很多年前,他們初識的那段時日也是這樣一幅相處模式吧?一人仿佛有永遠說不完的話,唧唧喳喳、喋喋不休,而另一人總是惜字如金,對方說十句話,他才勉勉強強回他一個字。
只是那時說個不停的人還是少年時的瀾澈,而那個時候的他自己根本不敢相信像雲端積雪一樣光華奪目、風致無雙的瀾澈願和他說話、陪他玩耍……人總是貪得無厭,一旦得到便再也不想失去,那時的他和瀾澈待在一起的每一刻都在擔心對方終有一日會厭倦他,會因為自己無意間說錯的一句話、做錯的一件事而厭惡他甚至離開他,所以他總是不太敢在瀾澈面前說話,以至于過了很久很久,瀾澈還以為他是一個不茍言笑冰冷嚴肅的人……
如今的情境卻是徹頭徹尾颠倒了過來,昔年拘謹膽怯的少年,如今忝着臉沒話找話,而曾經和自己無話不說的瀾澈無論被怎樣撩撥,給他的就只有線條完美卻冰冷的側臉和疏離淡漠的片語只言……
聆淵:……
這樣下去他要幾輩子才能把和他拜了天地的王妃騙回王城!
“那你呢?”聆淵假裝沒有察覺對方言語中的疏離,死纏爛打般繼續追問:“我該叫你什麽呢?”
“……”瀾澈忽然笑了一下,漫不經心地反問:“你又不能說話,也叫不出我的名字。你只要在我手心寫字,我便知道你是在同我說話,可你知道我的名字後,難道還要在寫正經話之前多寫一個名字呢?所以,不必做無用之事,也不必知曉我的名字。”
聆淵猛地被他噎住了,半張着口說不出話來。他和瀾澈相識百年,最是熟悉對方性格。瀾澈的脾氣算不上溫柔可親,少時嬌蠻可愛,成年後又拒他于千裏之外,雖無和自己抗衡的力量,可一旦自己惹他不快,總會在第一時間用犀利得不留情面的話語反擊。可仔細想來,瀾澈也只對自己和一些熟悉之人如此而已,在面對不熟悉的外人時,瀾澈卻罕有如此鋒芒畢露、口舌相争的模樣。
聆淵敏銳地意識到:瀾澈心情不太好,或是對自己有些不耐煩。
可是怎麽會……在山上的時候分明還好好的,自己什麽時候惹怒了他呢?
“快到山腳了。”瀾澈轉瞬就恢複正常的聲音倏然在耳邊響起,把聆淵從一片茫然中強拉回神識,“在山頂的時候開不了傳送法陣,但是山下則無此桎梏,你家在哪裏?告訴我一個方位,我開陣送你過去。”
傳送法陣,瞬息千裏,轉眼間就能将人轉送至萬裏之外。可此時非但沒能和瀾澈拉近關系,反而還莫名惹得對方不快,聆淵如何肯讓傳送陣法戛然打斷和瀾澈相處時光。
“何必浪費靈力。”聆淵寫道:“我家不遠,就在前方幾裏外,你送我過去就行。”
他在凡間哪來的家?無非是先哄瀾澈随他再行一路,至于其他的事再徐徐圖之。
瀾澈其實不太願意再繼續走下去了,身邊這個人給他的感覺太奇怪。他分明對對方的氣息很是陌生,可不知怎的,對方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隐隐讓他有一種莫名熟悉的感覺,那種感覺十分複雜,說不驚懼或是厭惡,但卻确确實實讓他察覺到了危險而本能地想要遠離。
他默立了片刻,卻終于沒有說出拒絕的話,只是極輕地吸了一口氣,說:“好。”
聆淵眸光一閃,臉色有些得意又莫名有些不悅。
果然還是他熟悉的瀾澈啊,即使心中不願,可也不會輕易拒絕別人。
可是,你為什麽一次又一次拒絕我呢?
“一路走來,都不知你是誰,日後我要怎樣謝你?”不可遏制的不甘和嫉妒再一次從心底蹿起,聆淵不管不顧地拉起瀾澈的手,指尖在對方的掌心疾書:
“說說你的事吧,就當……就當相識一場——”
“我的事,”瀾澈停下腳步轉向聆淵,第一次打斷他:“你想知道什麽呢?”
“什麽都可以。像是……你來自哪裏?家裏就你一個人嗎?”
這些字剛寫出來,聆淵自己都覺得不對勁極了。這種刨根問底的問法,顯得他像極了居心叵測之人。
誰知瀾澈似乎并沒有覺得不對,漫不經心道:“家裏當然不止我一個人。”
“實不相瞞,我已有夫君了。”
此話像是一記重錘猛地砸得聆淵整個人站立不穩,既期待又恐慌地愣在原地,目光直勾勾地落在瀾澈身上,心中忐忑到了極點:
他口中所說夫君,是自己?
還是君宸玄?
若說瀾澈的上一句話像是一記重錘,那他的下一句話則像一桶冰雪,直澆得聆淵遍體生寒。
瀾澈說:“我和他還有一個很可愛的孩子……”
聆淵:……
是君宸玄。
聆淵聽到一個近乎無情的低語聲在自己腦中響起:
瀾澈他心中記挂的、認可的夫君,一直都是君宸玄。